云程记 第35章 咱俩说说心里话

暑假如此充实、如此惬意，倏忽而过。

开学前一周，两人一起踏上北上的火车。渺远故乡，一切照旧。像全国大部分地区一样，除了被炎热困扰，并没有其他烦恼。人人“美黑”的日子里，独居的母亲显得更黑、更瘦了。她里外奔忙操持，沉默了好多。

临行前，王路严留下两千块钱。

大二拉开序幕。王路严开始憧憬每一个假期、每一次相聚。不远的十一，该干点什么好呢？他努力工作攒钱，暗中准备。

然而，平静的生活在9月11日被打破。

那是一个周六。整整一天，李楠都没有联系他。他没有回王路严的短信，小企鹅虽然在线，却并不理会王路严抖动的窗口。等到晚上八点，王路严终于给李楠拨了个电话。

一个并没有打通的电话。

周日上午，王路严仍然没能收到李楠的只言片语。这种事情，之前从来没有发生过。

容易患得患失的王路严，有一些慌了，心里冒出无数种猜测。一筹莫展之际，他在小企鹅上给李楠的大学室友李振发了条信息：你好。

同样石沉大海。

一直等到周日下午两点，才有回音。最先回复他的是李楠。

——我最近参加一项大学生国创竞赛，同时申请了本科生进实验室，接下来一段时间会比较忙。

语气云淡风轻。也对，大学本就是研究高深学问的地方。王路严回复道：你忙你的。话虽如此，他还是有点放心不下。

下午三点时候，趁麦当劳人少，王路严掏出手机，看到了最新的消息。小企鹅上李振回复道：你好，请问你是？

王路严字斟句酌道：我是李楠的高中同学。我想问一下，你们最近课程忙不忙？

他欲盖弥彰，加上一句：我想十一去成都玩，怕他太忙、又要面子，反而为难。

李振的消息很快发过来：课程倒是不多，不过李楠摊上事了。恐怕十一招待不了你。

果然有情况。王路严身体有些僵硬，不安地问道：摊上什么事了？

李振没有藏着掖着。眼前的消息，让王路严忧心忡忡：前天下午去打篮球，收工后，李楠跑去投最后一个球。好巧不巧，他落地不稳摔到了。

这个傻瓜。王路严追问道：怎么会…伤得严重吗？

善良的李振实事求是回复道：还挺严重，没有生命危险。上肢骨折，要做手术。智能手机摔碎了，真是可惜。

难怪联系不到他。王路严当机立断，要去成都。李楠不想让自己担心，所以没有告诉。这样的话，更要去，给他一个惊喜。

大事小情，都要一起面对。

他继续旁敲侧击和李振聊天：成都医疗条件好，医院让人放心。

李振是一个健谈的娃子。他回道：医院方面，本来送去了离学校最近的一家。李楠家人知道后，要求转到中医药大学附属三医院了。

王路严将这家医院记在心里。手术安排在周一下午。他当天晚上匆匆赶到了成都。

一下火车，浓郁的墨色扑面而来。人生路不熟，他在公交车上兜兜转转。赶到医院附近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他好不容易寻到一家看起来便宜又干净的酒店，安营扎寨。

昏暗的房间中，王路严问李楠道：忙完了吗？

李楠回复了一个微笑的表情：嗯。

王路严心中惆怅。对面一直在输入，却始终不见有什么消息。王路严同样如此，他不停编辑文字又不停删去。最后他只发送出去两个字：

——晚安。

次日，王路严早早醒来，随便吃了个早饭，来到医院。消毒水的气味让王路严回忆起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的情景。

那是两年多之前了。他恍恍惚惚进入医院的时候，父亲已在鬼门关徘徊许久。ICU病房中插满的管子，没能弥补被摧毁的肾的功能。王路严一阵眩晕。

如果爸爸还活着，知道王路严和李楠的友谊，会作何感想？会失望吗？王路严愣愣地站在电梯前。

片刻后，王路严找到外科病房。李楠近在咫尺，王路严心中生出一种迟来的情怯。他小心翼翼，在走廊转悠。

要不要再问问他？王路严掏出手机。

“请问7号病房怎么走？”突然想起刻在基因里的乡音，王路严循声望去，瞥见一个眼熟的身影。他下意识躲起来。

李楠的妈妈匆匆忙忙，急躁中仍有一丝优雅。西装革履、身材微胖、头发微秃的李楠爸爸形影不离。二老也来了。

李楠跟在后面。外伤手术，算一件不是很小的事情。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李楠父母在侧，该以什么身份，出现在病房中呢？

有一点鲁莽了。王路严打起退堂鼓。

此刻，九点钟的阳光唤醒这个世界后，正在尽职尽责地上班。医生带实习生巡检，护士来回穿梭。医院中，前来探视的亲友络绎不绝。

王路严如一叶浮萍，挪动到病房门外。

病房里，李楠妈妈不无心疼地责备：“这都一二十的大小伙子，粗枝大叶的臭毛病总是改不了。什么时候能听我一句。”

“说了多少遍了，这是天灾，有什么办法？”李楠的语气，有一丝无奈。

“什么天灾，你但凡多加一点小心，也不需要这么大手术。依我说，你是野惯了。真该找个人，好好管一管。”李楠的妈妈喋喋不休，语气严厉，脸上却挂着笑容。

“病号服真丑。”李楠急忙岔开话题。他已经到了被催着找女朋友的年纪。这是一个恼人的话题。

李楠的父亲问道：“医生怎么说？”

李楠说道：“小手术，很成熟。顶多四十天就恢复如初。你们真不用来。什么时候能听我一句？”他故意模仿妈妈的口气。

李楠的妈妈又气又笑。

王路严不愿进去，又不忍离去。

此时，一位妙龄女子，穿过人群，径直朝病房而来。她二十岁上下，皮肤白皙，五官清秀，青春貌美，薄施脂粉。她捧一束康乃馨。

她进了李楠的病房。没多久，一个年过四十的女医生也进去了。

李楠妈妈热情招呼：“哎呀，李楠这个闯祸精，给嘉文添麻烦了。昨天又是帮接机，又是帮找酒店的。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才好。”

女孩名叫梁嘉文，是成都本地人。她和李楠是大学同学，担任班长一职。从初见起，她就对李楠情有独钟，似有若无地流露好感。李楠始终不远不近，不冷不热，好像不明白。

相处下来，梁嘉文发现他不仅帅气，而且聪明体贴。她的情思有增无减。这次李楠意外受伤，震惊难过之余，她作为班长责无旁贷、趁虚而入，忙前忙后，通知导员、联系医院、给父母打电话、帮二老在成都安顿…

梁嘉文不无得意，大大方方说道：“伯母太客气了，我们是大学同学，大家守望相助。”

李楠心存感激，笑说道：“谢谢你，关于所有一切。”

梁嘉文微微脸红了。

李楠爸爸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拿出准备好的红包，对梁嘉文说道：“多亏你第一时间给李楠买新手机…”

嘉文急忙推辞：“是我应该做的。”

李楠妈妈不由分说上前，将红包牢牢塞在嘉文手中：“这也是我们做长辈的一点心意。阿姨的这个面子，你可得给！”

气氛突然有一些暧昧，好像相亲一般。

梁嘉文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是好。旁边女医生突然开口说道：“长辈给你的，你就拿着呗。”

李楠一家三口看向好事的医生。

梁嘉文来到医生身旁，介绍道：“这是——我妈。”原来如此。

梁嘉文的医生妈妈哈哈而笑，说道：“总算见到李楠了。嘉文这孩子，和李楠相见恨晚。碰上这种意外，我们怎么能袖手旁观！”她不乏豪气，娓娓道来，是一位卓越的助攻。

梁嘉文低下头。

李楠妈妈热情地和医生握手，说道：“大妹子看起来真年轻，有其母必有其女。嘉文亭亭玉立，让人眼红嫉妒呢。”她的眼睛不停在梁嘉文身上打量，嘴角挂着含义不明的微笑。

嘉文妈妈握住她的手，问道：“姐姐你是请假来的？”

李楠妈妈摇头说道：“请什么假，我家庭主妇一个。平时打打麻将喝喝茶，听个黄梅戏豫剧什么的。”

嘉文妈妈笑道：“我也喜欢听豫剧，能来几句？”两位中年姐妹一见如故，唠唠叨叨个没完。

李楠的妈妈微微凹了一个造型，唱道：“亲家母你坐下，咱们说说知心话。”

梁嘉文的妈妈不遑多让，哼唱道：“亲家母咱都坐下，咱们随便拉一拉。”

每一句玩笑话，都藏有某一些真心。门外，王路严脑海中全是两位亲家母身着盛装，陪伴两位年轻人拜堂成亲的场景。那是人生的康庄大道、通向成功的巅峰。

王路严胸口发闷。

一群男女大学生，手提苹果香蕉等各色水果，挤过王路严身侧，进了病房中。前后进来七八个人，窄小的病房乌泱泱的。他们是李楠的同学们。

一个猴子一般鬼机灵的男生笑说道：“哟，嫂嫂来得这么早！这次一定修成真果啦！”

梁嘉文掩嘴而笑，道：“修什么果，乱说。”

男生说道：“哟，还不让说了？你们小两口天天腻歪在一起。三四小时的化学实验，每次都一组。兔兔一起杀，青蛙一起剖…”

王路严感到整个宇宙的能量凝聚在一起，助推这两人，成其好事。他全身汗津津的。与此同时，医院的冷气又让他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