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程记 第33章 雪山之巅

车厢从未真正停下。车门一关上，它立刻腾空而起，加速上升。

似乎能听到外面呼呼风声。脚下陡峭的山坡一片枯黄，阳光触摸不到的地方，残雪气息奄奄。灰黄色土地上，尚未抽出新叶的阔叶树非常瘦削，它们的夏天更短、冬天更长。枯枝败叶，经年累月，无人清扫。

废弃不用的崎岖小路依稀可辨，也不知是哪朝哪代何人留下来的。一小段孤独的台阶扔在半山腰，进退失据，看上去有一点窘迫。

真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啊。

索道的终点，是观景台。凛冽的空气扑面而来，积雪一副终年不化的架势，似乎并不太欢迎人类。

高原反应更强烈了些。幸好王路严有备而来。他取出氧气瓶，卡上喷头，猛吸一大口，顿觉神清气爽。

李楠这厮却神色如常，抱起双臂笑看王路严。他看起来如履平地。人和人的体质，果然是不一样的。

可能是空气稀薄的缘故，喧嚣被抛在身后。天空瓦蓝瓦蓝的，不带一丝杂质。撕碎的白云轻轻飘荡，似乎触手可及。太阳正照射在交错的积雪和山石上。高峰连绵携手，气势如虹。

阳光太晃眼了。一切都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王路严环视四面八方，笑说道：“这里高高在上，空气清新，恐怕是道家大人物修仙的理想洞府呢。”他非常松弛，展露出童心未泯的一面。

李楠笑说道：“你还心心念念双修吗？”他的两根大拇指对在一起，灵巧地卿卿我我。

王路严默默伸出一根最长的手指回应。

李楠趁机攥住他的手指，说道：“再爬800多级台阶，就能到最高点了！”期待的那一刻，终于要来了。

台阶蜿蜒向上，上升的部分断断续续，平地更多一些。攀爬的游客手扶栏杆，移动得很缓慢。

王路严全身八大系统都面临高原反应的压力。他有规律地吸氧，寻找最为适合的节奏。片刻后，他笑说道：“我们——出发吧！”

没走几步，王路严陷入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明明脚下是最高的山巅，身体却仿佛跌入深渊，轻飘飘的灵魂抽离而去，飞到更高的天空。覆盖积雪的山顶像抹上奶油的蛋糕，遍布观景台和台阶上的游客，像爬满蛋糕的蚂蚁。

旁边那只蚂蚁——李楠握住了他，与子携手。

在最强烈的阳光下，在最拥挤的人群中，王路严灵魂一荡。他从未如此清醒，脸微微一红。屈指算来，竟已相识四年多了。那一株发轫于青苗高中的、微弱的小树苗，已经长大得杀不死了。

此生，都要背负它前行。

周围，互不相识的游客都在与高原反应战斗。关于他们的牵手，并没有人感到大惊小怪。

这种事情——最平常的牵手——似乎只能发生在深夜、只配发生在无人注意的实验室。隐秘世界的隐秘角落，难得照进一束天光。

王路严大口大口吸氧。毕竟与平地不同，两人走走停停。

被高原反应遗忘的李楠，手飘忽不定，时而搭在王路严肩膀，时而握住他的胳膊，时而攥住手腕，时不时还会在他的耳朵上停留，传来一丝寒气。好像一只穿花蝴蝶。

王路严由他去。然而，很快王路严便发现了其中的玄机：李楠是在模仿前面的一对爱侣。

女生牵着男生的手摇晃，李楠便也牵住他的手荡漾；女生的手伸进男生的口袋，李楠便有样学样，完美复制…

这个幼稚鬼，难不成在玩影子游戏？前面的女生一手拉住男朋友，甩动长发，潇潇洒洒。李楠有样学样，一挥手，却无长发可甩。他干脆利落地将头上的草帽甩了出去。

这个小傻子，王路严哭笑不得。

最高点刻有4506米的石碑附近人山人海，前后左右、上上下下，争相合影的游客，简直不要太多。大家来不及等上一个游客离开，便冲上去。队形全乱了。每一个人都难免成为别人相片中的路人甲。

是啊，每个人都只是别人生活的背景板。李楠早就找好路人甲，让他帮忙拍照，留下精彩瞬间。

打卡完成，打道回府。

索道入口，排队仍是必修课。一场攀爬下来，大家多多少少承受了一些磨难。队伍中，有些小混乱。王路严倦意来袭。

总算挤入车厢。对面三男一女，看起来也是学生打扮。似乎是一对恋人，外加男生的两个好兄弟。

女生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盯住了王路严。她侧身，在男朋友耳边说了些什么。他们一行人的目光都牵引到王路严身上。

王路严这才发觉，他和高中同学仍十指紧扣。一路下来，都没感觉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他抽回了手，脸上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望向窗外，安静吸氧。

两旁树林又高又密，好像从上古走来。沿蚊香一样盘旋而下的公路行进，海拔急速下降。大巴车将游客送到了蓝月谷。高山冰雪融水在重力作用下跌宕汇聚，将大大小小的石头都浸泡在一汪蓝色中，开阔、平静。

谷如其名。

河岸边，游人如织。视野中，没有了陡峭的黑色山岩，一切颇为静谧温柔。悄然离去的高原反应将刚才的行程蒙上一层梦幻的色彩。玉龙雪山，已经留在身后了。

河岸边，一只牦牛安静站在画好的牢房中。它头上两个大角略显夸张，浑身穿着白色长毛。它是高原的原著居民。它的主人正引诱游客和它合照，进而收费。

抬眼望去，河谷对岸山坡上密密实实的树林层层叠叠，居然都差不多高低，它们都想争夺高处的阳光。山坡是一颗巨大的西蓝花。

时间像蓝月谷的河水，一刻不停流逝。落山的太阳率先将对面的树林分成光明和阴影两部分。王路严的视线顺着阴阳的界限，又回到了刚刚离开的玉龙雪山。

这简直就像梦里才会来到的地方——好梦易醒，易醒是好梦。

下一站，是有六朝古都之称的大理。

帝王将相的朝代在这里延续，在这里更迭。五百多年的积淀，王气森然。万佛朝宗的天龙寺地位超然，金碧辉煌的大佛诉说政教合一的过去。段誉亦是其中之一。

苍山洱海，水碧山青，美不胜收，流连忘返。

李楠和王路严边走边唱，自由自在，愈发享受旅行与陪伴的乐趣，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处。

黄昏的时候，他们沿狭长的洱海骑行。一阵最柔和的晚风吹过，将王路严在虎跳峡斥巨资购得的草帽吹离。

他急忙停下自行车，三步并两步，前去追赶。晚风再接再厉，径直将草帽吹到了洱海里。

洱海接力，草帽扬起征帆，浩浩荡荡飘到水深的地方去了。

王路严站在岸边，望海兴叹。旁边，不知何年何月枯死倾倒的灰色大树干横卧水中，正慢慢分解湮灭，回归自然。

好像是进入了一副画里，日子悠长而美好。

旅行还是迎来早就写好的终点，两人分别抵达长江的不同口岸。

双脚踏在虎溪的那一刻，王路严才想起，整个外出期间，他都没有给遥远的家去过电话——他一直瞒着妈妈，关于这一切。

愧疚之情，油然而生。

上大学一年来，王路严和妈妈所聊的话题大浪淘沙、很少变动：天气冷不冷热不热、学习累不累、吃的好不好、少吃一点辣、不要熬夜、与舍友好好相处别闹矛盾、少出门、看好钱包…

偶尔的，妈妈也会隐隐问起交女朋友话题：“老乡好啊，多认识一些老乡…”、“外地人也不错…”这让王路严心中愧疚加倍，言语不知不觉就有了些无法解释的怒气。

他最终，没有告诉妈妈云南之行。

依旧与李楠分隔两地，然而王路严感到他并不遥远。出行的余波，在他心湖里荡漾了好久。直到回重庆两天后，他才发现自己竟穿错了一件贴身内裤。

李楠则没那么低调。他关于玉龙雪山的一组照片在□□空间吸引了一波关注。王路严翻看下面的评论，看到李楠的大学室友和李楠以父父子子相称，口气亲昵又放肆。

王路严竟然完全无法抑制莫名其妙的嫉妒。

他犹豫了好几天，最终颤抖的小手，向王路严的大学室友发送了好友申请——他居然同意了。他叫李振。

李振设置了小企鹅情侣空间。王路严瞬间明白，完全没有必要纠结。更何况，他眼前有更急迫的事情要做：旅游带来亏空，赚钱压力陡增；五一之后，一些学分不多的课程迎来考试或者小论文，deadline是第一生产力；上学期英语四级一次性通过，意味着本学期末可以踏入六级的考场，必须一次搞定。

一切回归正轨。

六月份的尾巴，王路严完成大一学年全部考试。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最后一场考试在十五点三十分结束。

走出考场的他，一身轻松地打开手机。诺基亚标志性的开机铃声后，嗡嗡作响的，是小企鹅的信息。

手指跳动，刚走出教学楼的王路严将暑假已经到来的喜悦分享给李楠。几秒后，李楠通过幼稚的发火表情，表达了直白的嫉妒。这似乎给整个虎溪都带来了欢乐。

盛夏，是青春的标配。恍惚之间，记忆中的李楠午睡醒来，正穿着T恤和校服长裤，站在教室后门。

“接下来怎么打算？”李楠问道。

“找兼职吧。”

你来我往，一直聊到晚上。手机都发烫了。想起李楠仍在渡劫考试周，王路严好不容易掐灭闲聊的火焰。

随后，王路严便一头扎进暑假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