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泽寒,生于青安七百九十二年,与莫泽煦同胞出世,身有不语之症,性情纯质,年过弱冠,未明事理,不知世务,不能亲政事,长居望舒台,于青安八百二十一年失足坠崖,享年二十九岁。”
此为宗族录上关于莫泽寒的记载。
那日莫晚庭食下圣山雪莲子,瞬间恢复了往世记忆,但那些记忆有的清晰明朗,有的却模糊朦胧。
他能快速且完整地想起莫怀宇以及之前的记忆,可却几乎没有自己在莫泽寒与莫知林时期的记忆,只知晓自己一世跳崖自戕,一世寿终正寝。
因此,他从西境回到主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查找自己前两世的相关记载。
只是前两世的他,一世患有痴怔之症,一世幼年失踪,书上留下的笔墨少之又少。
莫晚庭反复查看宗族录,对比往世,有关莫泽寒的生平文字当真稀少又冷漠,而目光稍稍往下移一寸,他的双生胞妹莫泽煦的生平则张扬出彩许多,此薄彼厚,一暗一明,无不表明了当时他人对两人的态度。
仔细翻阅一番,莫晚庭不由感到心酸。即便没有那时的记忆,他也大致猜到了自己当时的处境。
可偏偏就是如此处境,他身边除了姜少棠再无旁人,姜少棠应是那个支撑他活下去的人。
而他,又为何会义无反顾在他面前跳崖?
莫晚庭想不通,双眉紧皱,站在风中一动不动。
突然,一个熟悉声音传来,一霎将他喊回神。
“殿下!”
莫晚庭闻声看去,只见一蓝衣侍卫自远方驭马奔来。
“傅铭。”莫晚庭轻声念。
傅铭见莫晚庭目色看来,扬唇加快速度,不一会儿,便翻身下马来到莫晚庭身前俯身下跪。
“殿下临江高庙已查封,庙中有几名信徒疑似宿主,属下已命人严加看管,可封庙后各事项,还请殿下指示。”傅铭低头禀报。
“好,我稍后去看看。”莫晚庭点头,抿唇又道,“你先起来吧。”
傅铭站起身,这才定睛看向一旁的清瘦男子。
宋辞此刻也看着傅铭,两人四目相对,很快认出对方。
“是傅公子吗?”
“你是……宋公子?”
“是我!”两人双双点头应答。
许久未见旧相识,傅铭笑容满面,寒暄一问:“宋公子怎在此处?”
“今日立春,我来给家父敬香,偶然遇见殿下。”接连遇见故人,宋辞也甚是欢喜,可不知怎的,他看着两人,总觉何处不太对劲,他浅浅思索,移目看了看周遭,问,“为何只傅公子一人,灵君与林公子没一同来吗。”
话音落,傅铭神色突然暗下,随即朝莫晚庭看去。
莫晚庭沉着眸,默然无声。
宋辞见两人神情,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也讪然噤了言。
一时间,几人陷入一片沉静。
良久,傅铭先开口:“嗯,只我一人。”
傅铭声音略低沉,但目光始终放在莫晚庭身上没有移动,思绪也渐渐回到九年前的圣雪山一别。
那日他携童子逃出洞穴,恰好在洞外遇上山下赶来的穆昭阳郡君,他简单与郡君说明情况,便将童子交与对方匆匆转身欲回洞寻林霜,可就在进洞的前一刻,洞中忽然奔出一雪狼白影,狼背上竟还坐着一人。
他认出那人是林霜,朝之大声呼喊,然而林霜不仅没有回头,反倒加快速度往山下奔去,于是他一路追着林霜来到半山腰断崖前,也正是那时,一系列令他匪夷所思的事情接连不断。
先是灵君一掌将其弟弟打得口吐鲜血,怒斥对方离开,紧接着林霜开始边哭边给殿下施针,殿下很快醒来,但醒来后,却让林霜离开,独自一人躺在树下。
他不知发生了何事,问林霜,林霜只让他莫去打扰殿下,他不敢去打扰,也不敢轻易离开,一人静静躲在巨石后方等候殿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见殿下沉着眸走过,便匆忙站起身,问殿下去何处,殿下没回他。
他茫然怔在原地,后来,灵君也离开,他鼓起勇气再问灵君去何处,灵君只道“去没有他的地方”。
傅铭震惊且迷茫,无人告诉他那日几人究竟发生了何事,可那日之后,他便再没见过林霜与灵君,而殿下也再没提起过两人姓名。
偶有人说起他们,殿下就如此刻一般目色沉下,静默不语。
傅铭看着莫晚庭,神色有些担忧。
“殿下……”
傅铭话音未落,忽然间,下方细细传来一声童声。
“爹爹,叔叔怎么又不开心了。”
许彦不知何时来到宋辞身旁,眨着圆圆的眼睛不解问。
“都怪爹爹说错了话。”宋辞歉声一句,紧接着揽着许彦向两人深鞠一礼,“多谢二位当年救命之恩,我们父子二人无以为报,唯有一生铭记于心。”
傅铭睁大眼睛看两人,而此时,莫晚庭沉然一声。
“走吧。”
傅铭一边跟上莫晚庭,一边转头回望宋辞与其怀中孩童。
“殿下,那孩子……”
“嗯,是当年你与林霜一同救下的孩子。”
“……”
傅铭怔然,仿佛听错了声。
自圣雪山一别,九年了,殿下头一回再提林霜的名字。
“殿下……”
傅铭喃喃一声,凝眸看着莫晚庭,眼中是震惊也是心酸。
莫晚庭翻身上马,轻拽缰绳,雪驹立即会意,扬蹄奔去。
两人两骑,穿过树林往南边城镇去,处理城中事物,日落又日升,两人再驭马出城北上。
他们马不停蹄、日夜兼程,不多日便回到主城。
然而刚回宫,莫晚庭被数名侍从围起。
“殿下,主上请殿下前往后殿。”
“知道了。”
莫晚庭应声,但步伐却往别处去。
侍从见状,迅疾又道。
“殿下,主上说,请殿下即刻过去。”
莫晚庭顿步,无奈轻叹一声:“走。”
侍从跟着莫晚庭一路来到后殿大门,见莫晚庭双足都踏进门,才松一口气转身退去。
莫晚庭进殿,只见其父王简正帆独自一人坐在殿中,撑着手扶额,双眉紧皱。
“参见父王。”
简正帆闻声迅疾起身。
“儿你可算回来了,你可知你再不回来,你母后就要将我……”简正帆一边摇头诉苦,一边扬手唤莫晚庭来身前,而后指着桌上几幅女子画像,肃然发声,“快过来看看,这几名都是你母后为你精心挑选出来的名门闺……”
莫晚庭一看画像,瞬间明白父王传他来所为何事,于是不等其说完,便正色道:“父王,我不成婚。”
简正帆一怔,深呼吸一口气。
“庭儿。”
“九年前你自西境归来,一脸沉重同父王说你寻到了心上人,可你那心上人永远离你而去了,父王知你伤心,没与你再提成婚一事。”
简正帆看着莫晚庭,愁容满面,叹息又道。
“但这些年,父王已经尽力了,你母后说了,今年你生辰前定要将此事定下,若定不下,便要将父王驱回南陵。”说着,简正帆哽咽起来,“庭儿啊,你体谅体谅父王吧,父王如今年岁也大了,经不住折腾了。”
简正帆软硬兼施,已然表明对此事的态度,这一回,便是豁出老脸,他也要让儿子点头成了这婚。
可偏偏莫晚庭软硬不吃,只一句:“父王不必担忧,若是父王暂归南陵,儿臣定护送父王去回周全。”
“你……咳,咳咳咳……”
“春寒料峭,父王当心身体,天色不早,请父王早些歇息,儿臣先行告退。”
说罢,莫晚庭退步离开。
“逆子!回来!”
简正帆大斥,而莫晚庭却像是没听见似的,步伐丝毫没停下,扬长而去,殿外侍从见状,随即奔进殿中。
“主上息怒。”
“息怒,我怎么息怒!你们的好少主如今能耐得很,越来越放肆了。”简正帆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但也只在殿中叉腰大喘,“你说说,如今还有谁能治得住他。”
“主上……”侍从不敢抬头,沉着眸低声应答,“自灵君离去,宫中,的确无人能制住殿下了……”
简正帆闻言,气更盛了,厉声问:“让你们去寻灵君的下落,这么多年过去,可有寻到一些消息?”
侍从怯怯摇头。
简正帆扶额苦笑,叹一声“天要亡我”,愤愤移步出殿。
而另一端,莫晚庭踏着暮色径直回寝宫。
一连数日奔波劳累,好容易有休息的空闲,他本应倒头睡去,可不知怎的,他躺在榻上,一闭上双眼便忆起自己跳崖的画面——他失重下坠,摔了个头破血流。
那画面过于沉重惨烈,以至他思绪混乱,夜入深更仍不能入眠。
他无奈起身,移目望向琴桌处。
夜色寂寥,他默默坐在琴桌前,凝神看着“明月苍雪”腰部弯入的两轮月牙,可越看,心中越是躁动难安。
最后,他换了衣裳,出门往后山走去。
夜已深,月明星稀,后山无比静寂。
走到半路,莫晚庭骤然停步,回眸沉沉发声。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
话落间,一阵凉风拂过,草木沙沙作响,而一树木后方,徐徐走出一人。
“殿,殿下……”
傅铭磕巴唤一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莫晚庭见到他,也没说话,转头继续往前走。
两人一路沉默,很快来到庭院棠梨树下。
此时已入春,棠梨满树繁花,莫晚庭嗅着花香,倚着树干缓缓坐下。
他合上双眼,这一刻,他脑中总算不再是自己跳崖的画面,但不一会,他仿佛感觉周遭墙体一瞬消失,凉风来去无阻,寂静庭院又变回从前琴声袅袅的望舒台。
可再睁眼,一切又恢复寂寥。
“傅铭。”
“属下在。”
莫晚庭仰头望着棠梨花落,目色茫然,沉声道:“我是不是很无情,九年,再过几月,便是十年了,可我却只当他们消失了,不闻不问,不念不想。”
傅铭知晓莫晚庭口中说的“他们”是何人,他在一旁默默凝视莫晚庭,愈看心弦愈紧绷,他紧着眉,反复思索了几番,而后轻声开口:“殿下若是思念,不如就放下顾忌……”去寻人。
不忍看他苦恼,傅铭用自己不大委婉的话语直白劝解着,但话音未落,庭院六角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异响。
那声音似是兽类的低吼。
莫晚庭闻声立即起身,傅铭也抽出刀警惕朝六角门探去。
两人紧盯着门,霎那间,又一阵凉风吹来几缕薄雾,一人影缓缓从门后走来。
明亮月色下,只见那人沉着眸,赤手空拳穿过薄雾,紧接着,无声无息抬起头看向莫晚庭。
“殿下,好久不见。”
他的眼眸锐利而深邃,声音比目光更冷傲孤清。
莫晚庭看清那人,惊然启唇。
“言洛川?”
莫晚庭凝眉看着对方,疑声又问。
“你怎会来此处。”
言洛川没有回答莫晚庭,而是忽然俯身单膝跪下,沉然又一声。
“请殿下与我一同去深渊。”
“……”
莫晚庭疑惑更甚。
此人突然出现,又没缘由地说出令人匪夷所思的话,实在古怪至极。
莫晚庭沉默片刻,正色问:“我为何要同你去深渊。”
言洛川抬眸:“灵君正在深渊为殿下寻残魂,殿下不想再见他了吗。”
莫晚庭闻声一震。
良久,他微微侧眸看向傅铭。
“傅铭,他当真在深渊吗。”
傅铭惊目,垂下头。
“殿下,属,属下不……”
傅铭低头支吾,可话还未说完,便被莫晚庭沉声打断。
“这些年你一直往千树岛送信,难道不是与他联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