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渐黄昏,瑟瑟凉风拂过朱红宫门,两名侍从手端手炉裘衣,步伐匆匆往宫门外去。
一头戴高冠的玄衣人瞥见两人行动急促,肃然发声。
“站住,眼下宫门将闭,你们往哪儿去呢?”
俩侍从闻声顿步。
“回总管,凉秋入冬,小的奉公主之命,给望舒台上的主子送些取暖的物件。”
“取暖物件?”总管睨了一眼侍从手上之物,神色有些不悦,“前几日不是才送去吗,怎的,公主嫌我等办事不周?”
总管话里有话,俩侍从不敢多言,只低头道:“小的不知。”
“你们这些奴才,办事不机灵也就罢了,竟连主子的心思都分不明白。”总管骂一声,不耐烦挥手,“行了,赶紧去吧。”
“是总管。”
俩侍从得了话,连忙快步出宫门往后山赶去。
上山路过宗祠大庙,秘径处寂静无人,俩侍从缓下紧张情绪,脚步也愈发悠闲。
突然,面相青稚的侍从看了看身旁老成稳重的侍从,喃喃发声:“大哥,小弟是前些日新来的,宫中诸多事情还未全了解,冒昧打听一下,那住在望舒台上的主子是?”
大哥淡定言:“是少主,公主的孪生兄弟。”
“少主?”
小弟震惊,他虽是新来的,但也些许会察言观色,经过这些时日的观察,他知晓大家都不大待见那位长居于望舒台上的主子,每每提到那主子,总是暗嘲中带着几丝不屑,往上送物件时也不肯好好送,总是缺少或遗漏些什么。
遭到如此待遇,一般正常主子早就发怒谴责,可那望舒台上的主子像是没脾气,从没说过什么,上面的主子和总管也似乎不大愿意搭理此事。
今日接到公主指派,小弟原先猜想着,那住在望舒台上的主子,或许是宫里某位见不得人的男人,不曾想,那人竟是少主?
“少主为何受这般待遇?”小弟轻声再问。
见小弟好奇问,大哥再放慢步伐,移目看了看周围,见确实无人,才低声回应:“与咱们玉石俱焕的公主不同,这位少主啊,非寻常人,他自出生来就痴傻呆滞,从未与人说过一句话,每月月圆之时,还总爱哭闹,如何哄都无济于事,主上担心少主身上有异疾,可寻了许多大夫看,都瞧不出其身上有什么毛病。”
小弟惊道:“还有此等怪事?”
“可不是么。”大哥点点头,继续说,“后来啊,主上寻到一高人,那高人给少主算了一卦,说是少主‘命无正曜格’,且‘天命至阴’,不宜久居于宫里,需换个地方居住,主上闻言,便安排少主迁去了后山望舒台。”
“于是少主那病好了?”
“那月圆哭闹的毛病是好了,可人还是痴傻不能言。”大哥顿了顿,再压低声音,“据说,少主成人礼时各项仪式还都是公主着男相替他代为的。”
听到此处,小弟大致明白了少主不受待见的原因,宫中同时出现的一对双生子,一个睿智明珠、出类拔萃,另一个却痴傻不语、庸碌无为,如此对照,大家心照不宣,都明白该认哪一人当主子,自然不会将另一人放在心上。
两人慢悠悠走着,不知不觉也走出了小径,此时一阵凉风吹来,风中带来一股淡淡的梨子清香。
小弟闻到梨香,寻着气味看去,黄昏暮色中,一株高大的树木映入眼帘,那树长势极好,枝头还挂着密密麻麻、圆滚滚的小果子。
“此处竟有棠梨树。”小弟一眼认出棠梨果,惊讶道,“瞧这模样,应是有百余年了,长势比我们村头那株树还繁盛。”
大哥瞥了瞥那树,摇头道:“哪有什么百余年,至多五十余年。我刚进宫那会儿,这树还不过人高,后来,大致是公主与少主出生后吧,这树开始疯长,一二十年过去,竟长成了这般模样。”
小弟盯着那棠梨,心不在焉随大哥往楼台走去,突然,他看见一人从粗壮的树干后走出,此时光线昏暗,远远瞧不清人那人的脸,可那人衣着素净,看着便不是侍从模样。
“大哥,那是何人?”小弟好奇问。
大哥闻声看去,目色忽然一惊。
“是殿下,他怎的出来了?”
说着,大哥放下手中之物,快步朝少主奔去。
见到大哥紧张模样,小弟疑惑不解:“殿下不能出来吗?”
大哥回眸轻喊:“瞧见前方那断崖了么,主上说要看好少主,不能让少主随意走出望舒台,一会儿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你我担得起此责么。”
“哦,噢。”小弟后知后觉,急忙跟上大哥。
两人走到莫泽寒面前,严声劝道:“殿下,现下天气寒凉,请殿下尽快回屋。”
不管对方能不能听懂,说了话,大哥便微微抬眸示意小弟。
小弟一脸茫然。
大哥无奈低喃一声:“拉回去。”
小弟恍然大悟,随即抬起头看向莫泽寒,一瞬间,又怔然了。
眼前的少主,长相与公主极为相似,可眉宇与轮廓却比公主更俊更精致,尤其一双明亮眼眸,如同清泉一般至纯至净。
痴傻?如此神色,不如说是纯一无暇!
小弟看莫泽寒看得出神,一旁大哥不乐意了,皱眉道:“喂,傻愣着作甚,他力气很大,我一人可拉不动。”
莫泽寒看了看他们,又抬眸看向棠梨树,忽然,张开微微泛红的唇。
“棠……棠。”
“?!”
听到莫泽寒的声音,两侍从双双震惊,连忙退步。
“大哥,你不是说少主不会说话吗?”小弟惊问。
“谁知他怎的忽然开口了!”大哥脸色亦是惊恐,但经历过大世面的他回神较快,很快反应道,“他说什么?糖?”
两人一脸疑惑望向莫泽寒,此时,莫泽寒又抬起手,像是要抓住树上的某物。
小弟见状,顿悟道:“大哥,殿下或许是想吃树上的棠梨果子。”
“那快去摘!”
说着,大哥挽起衣袖准备上树摘果子,可还未上前,便被小弟拉住。
“大哥,此时棠梨果子还未完全成熟,酸涩得很,还是莫让殿下吃吧。”小弟迟疑道。
“他要,便给他,只要能好好把人带回屋,谁还管这些。”大哥漠然推开小弟的手,又佯笑着看向莫泽寒,“殿下稍等,小的这就为殿下摘果子。”
大哥匆匆走到树下,再次挽了挽衣袖正要上树,怎料就在此时,一道刺眼白光突然从他眼前晃过,下一刻,不知何处飞来一柄长剑,剑柄一端重重击向他腹腔,他吃痛叫喊,而后伏倒在地。
“大哥!”小弟惊叫一声,迅速去扶人。
“何……何人伤我。”大哥捂着腹部咬牙四顾,语调不成声。
而此时,莫泽寒依旧痴痴望着那树上的棠梨,仿佛看不见也听不见周遭的事物与声响。
又一阵凉风吹来,拂过莫泽寒的发梢的同时,也带来一股草木花香,莫泽寒闻到那气息,像是被某种声音唤了一声,倏尔放下高仰着的头。
而沉下头的一瞬间,暮色中缓缓走来一高大颀长的白影。
莫泽寒目不转睛看着他。
他踏着斜晖而来,脸庞在余晖的映照下渐渐清晰,他停在莫泽寒面前,一双深潭似的眼眸却泛起涟漪。
“抱歉,我来晚了。”
他的声音低沉,却极致温和,好似怕惊吓到眼前人,说话时将眸子里的冷意也全然融化。
可莫泽寒没有应答他,移眸又往树上看去。
姜少棠见状,轻轻将莫泽寒的手拿起,往其手中递去一物。
莫泽寒看着手中果皮发黑的棠梨子,皱眉摇起头。
姜少棠掰开一半果肉,喂到莫泽寒嘴边。
莫泽寒起初不愿意吃,姜少棠轻念一声“张唇”,他不知怎的,竟真乖乖张开了嘴巴,任由对方往他口中送果肉。
尝到果肉的一霎,莫泽寒眉间舒展。
姜少棠浅浅勾起唇,问:“甜吗?”
莫泽寒弯眉笑道:“嗯……甜……甜。”
听到他磕磕绊绊的声音,姜少棠笑意一瞬淡下,突然间,猛然上前将人搂在怀中,手抚着他的头,慢慢将一缕缕灵光送进他体内,为他安抚体内躁动的灵魂。
“抱歉,我也是第一回……第一回这样不知所措,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姜少棠抱着莫泽寒呢喃,此刻,两人身后传来一个刺耳声音。
“你是何人!快放开殿下!”
姜少棠看了那人一眼,眼眸暗下。
“不想死。”
“滚。”
侍从闻声一震,当即判断出此人不好招惹,于是怯怯退步回宫往上禀报。
“一个白衣人,高高瘦瘦的,手持长剑,还会邪门法术!”侍从张皇失措比划道。
“你说什么?”莫泽煦惊言。
“回殿下,那人劫持了少主!少主在那人手上!”侍从再惊呼。
“莫胡说!”莫泽煦斥一声,低眉思索,“我去看看。”
莫泽煦快步赶去望舒台,可还未进屋,便听见屋中传出声声清越悦耳的琴音。
她顿步屋前,只看见平日里不言不语、没有多余表情的兄长,此时竟在扬着唇弹奏古琴曲,而其身旁,正坐着一名仙人之姿的白衣男子。
姜少棠:“此琴,正是你同我说的那琴,你喜欢吗?”
此琴通体鞣紫漆,腰部有两轮月牙形的弯入,莫泽寒抚摸着琴弦与琴身,眼神明亮,悦声道:“嗯,喜……喜欢。”
莫泽寒看着琴,而姜少棠看着他,两人双眼都十分专注,全然不顾屋外来人。
莫泽煦站在屋外观察了半晌,随后走进屋,径直去到姜少棠面前。
“敢问阁下,可是灵族姜公子?”
姜少棠一顿,但没抬眼,目光依旧在莫泽寒身上,淡然应一声“是”。
莫泽煦听闻,神色惊喜,声音也高了几分:“果真是灵君,泽煦常听母后提起灵君之事,今日一见,灵君果然气质不凡。”
姜少棠不答话,莫泽煦略微窘然,笑声又道:“当年灵君与怀宇少主一同提议建立的‘枭’,如今已建成在用了,地牢就设在……”
“知道了。”姜少棠微微抬眸,眼中溢出不耐烦神色,“还有事吗?”
莫泽煦怔然,似是忽然意识到不妥,歉声道:“抱歉灵君,是泽煦冒昧打扰灵君歇息了……”
她满怀歉意地说着,可话音未落,又被姜少棠打断。
“不必同我道歉,你打扰的是你兄长。”
“……”莫泽煦嘴角抽了抽,后槽牙已咬紧,但碍于情面,还是装作谦逊模样,“灵君教训的是,泽煦不该来打扰兄长歇息,泽煦改日再来拜访。”
自那之后,姜少棠与莫泽寒同住望舒台,日子原是清闲自在,可莫泽煦常常来寻姜少棠。
“灵君,那枭中事物……”
“灵君,如今虫怪依旧猖獗……”
“灵君,既然兄长已逐渐恢复,不如……”
……
“知道了,我同你去。”
后来,姜少棠时常趁莫泽寒休息时外出处理枭中琐事,而虫怪之事,血腥难挡,他也时常白衣去,血衣归,但他衣裳换得快,从不让莫泽寒瞧见他狼狈模样。
然而某日,莫泽寒做了噩梦夜半惊醒,醒来不见姜少棠,他开始四处寻找,但寻遍屋房也寻不见人,他便缩在屋中一角静静等人归来,不敢再闭上眼睛。
等到次日凌晨,莫泽寒终于看到姜少棠归来,可对方手中却拿着剑,身上血迹斑斑。
莫泽寒轻轻抚摸其身上血痕,颤声哽咽:“疼……”
姜少棠握住他的手,安慰道:“不疼,不是我的血。”
莫泽寒神色一顿,忽然,移目看向姜少棠的剑,凝声道:“剑,想学。”
“……”
莫泽寒目色坚定,姜少棠看着他,沉默良久,最后,将人紧紧搂在怀中,并用掌心的细茧细细摩挲他细腻光滑的手。
“刀剑伤手。”
“我来做你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