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袭红衣,负手立在琴桌前,双眸紧盯着桌上之琴,露出一抹复杂的神情。
莫怀宇看着他,不一会儿,便看出他眉宇间与姜少棠有几分相似,于是走上前,直言问道:“敢问阁下是。”
那人闻声移眸,凝着眉打量了一下莫怀宇,少顷,漠然发声。
“你无需知晓我的名字,你只需知晓,姜少棠是我兄长。”
对方语气不善,莫怀宇也肃然了几分,问:“阁下寻我有何事。”
“我今日来寻你,没别的事,只是希望你……”那人停顿,眼神忽然狠戾,“日后莫再纠缠我兄长。”
他的声音清晰有力,莫怀宇听得真切,但却不解。
“在下,没明白阁下的意思。”
听闻此话,卞昀之突然一嗤笑,紧接着,挥袖将一段月白色腰带摔落在地。
“你以为我不知你们青陆人的心思吗,你将此破腰带送去千树岛,不就是想让我兄长再来寻你?”
莫怀宇看见那腰带,颤眸失了声,面色骤然苍白。
而卞昀之见状,扬声再道。
“你若是想等我兄长来帮你控魂治病,那我劝你最好打消这个念头,他不会再来了。”
说罢,卞昀之转身离开,可就在将要踏出屋门的前一刻,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请阁下替我转告他,我会在此处等他。”
卞昀之一怔,回眸间,看见莫怀宇已将腰带拾起,目色决绝看着他,好似任何人任何话都不能动摇他等人的决心。
“执迷不悟。”卞昀之暗骂一声,而后回身走到莫怀宇面前,同样坚定道,“你若不信,便看看我兄长是如何说的吧。”
话音落,卞昀之抬起手释出一团灵光,他低声念诀,灵光随即化作一面圆镜,片刻之间,镜中浮现一画面,画中人与声音皆清晰了然。
两人一白一红,站在望舒台断崖边。
卞昀之疑声问:“兄长心悦那人?”
姜少棠沉默一霎,良久,沉然发声:“荒唐,我怎会心悦他,青陆人的生命,不过一瞬而已。”
听闻此话,卞昀之没有消除疑惑,凝眉又问:“那兄长为何还与他……”
“意外罢了。”姜少棠不假思索。
“意外?”卞昀之突然笑一声,“兄长这意外,似乎也不是一回两回,为何回回都能意外到榻上去?”
姜少棠神色复杂,再次沉默,不知过了多久,才冷冷道出一句。
“……他需要我帮他控魂。”
卞昀之闻声一惊。
“兄长的控魂术非寻常灵术,施术耗损极大……”
他忽然停顿,下一刻,又如恍然大悟一般,止不住肆笑。
“所以,那青陆少主为活命,竟不惜出卖色相雌伏人下?”
“是该说他不择手段,还是他淫/乱/放/荡……”
不择手段。
淫/乱/放/荡。
是非对错,审之于己,不论毁誉,听之于人。
莫怀宇明白此理,可他也从未料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得到他人如此评价。
他沉然闭上眼睛,双手微微发颤,强行控制自己不去做无谓的辩解,而此时,一声怒斥惊然响起。
“放肆!”
言淮景举刀刺向卞昀之。
卞昀之收术闪避,却满目悦然。
“这就沉不住气了?”
“住口!不论你是何人,不得诋毁殿下!”
言淮景咬牙切齿,抬刀欲朝之攻去,忽然,身后传来沉沉一声。
“住手,不得无礼。”
莫怀宇目色深沉,缓缓看向卞昀之。
“阁下说控魂术施术耗损极大,是何意。”
见莫怀宇依旧维持着从容模样,卞昀之心中莫名涌上一阵不快,他笑意退去,凝声开口。
“人生于世,各有天命,可控魂术却能控魂塑魂替人逆天改命,施术违背天道,因此施术人极易遭术式反噬,轻则灵力受制,重则寿命折损,不论哪一样,对我们灵族人来说都是致命之伤。”
“你不过一个命短如梭的青陆人,凭什么要我兄长自毁根基来救你。”
说罢,卞昀之扬长而去。
莫怀宇站在原地,瞳孔仿佛突然间失去了控制,猛然张开涣散,与此同时,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疾速涌上喉间,他急喘一咳,一抹鲜红骤然溅出,颗颗血珠滴落,衣襟留下触目惊心的血痕。
“殿下!!!”
莫怀宇不知自己后来是如何醒来的,大夫说,他活不过明年春,可他不愿就此结束,用了各种磨人的法子,熬过春,又熬到了秋。
只是到了后面,他渐渐失去行动能力,只能终日躺在榻上,他的意识游荡在梦境与现实之间,分不清晨昏,亦分不清生死。
他偶尔会在梦里停顿,不是因为梦里他仗剑纵马肆意潇洒,而是梦里他或轰轰烈烈战死疆土,或不畏暴力英勇就义,虽都是死亡,但也算死而无憾,不似他如今强行吊着一口气,倔强地苦等一个销声匿迹的人。
再后来,那些梦的画面越来越真实也越来越清晰,他逐渐意识到梦不是梦,而是他曾经真实经历过的往事。
慢慢地,他也彻底明白了自己失魂诅咒的真相——他的灵魂残破不全,数千年来,他一直在以青陆少主的身份轮回转生,若想破除诅咒,他必须将遗失的残魂寻回。
而这个真相,在他还是莫望舒的时候,他便已尽数知晓。他探出了破解诅咒的关键,且发现了姜少棠会控魂术,可那时深渊结界破损,虫怪异兽横行,他深知自己命不久矣,于是制作玉册将此事记下。
千百年的记忆洪流一遍又一遍在莫怀宇的脑海里奔腾翻涌。
莫怀宇忆起自己与姜少棠数百年前的第一次相遇,忆起自己数次去千树岛寻他,也忆起他由最初冷面冷心,到后来主动来望舒台寻他。
往事一幕幕回闪,他的意识愈发清醒,可身体却无论如何都站不起来了。
不知昼夜又一年。
待苦涩的双眼失去了光芒,莫怀宇忽然站起身。
那日,他独自一人来到断崖前,静静望着东边看了许久,残夕落尽之时,他命人将望舒台里记载了失魂诅咒的书籍及物品统统搬运至断崖前的空地上。
“殿下,东西都在此处了。”
言淮景看着身如纸薄的莫怀宇,声音哽咽。
“好。”
莫怀宇缓缓回身,没有任何犹豫,松了手,将手中已捂暖的玉册也投进书山中,而后淡然一声。
“烧了吧。”
火光燃起的瞬间,他闭上眼睛,眼角滑落一滴泪。
黑暗中。
他踏过山川万里,游遍千山万水,最后来到一树盛开的棠梨树下。
他听见欢声笑语、耳鬓呢喃,也听见断弦之音、哭泣呐喊,只有棠梨树静默无声。
所有画面与声音杂乱交织,企图走马灯般告知他一切皆真,而一切的尽头和开始都是棠梨纷飞。
再睁眼,一眼万年。
他看见那刺眼的雪白,双唇轻启。
“我……是何人。”
“殿下!”
他听见声音,茫然望向那人。
“殿下,你还好吗,头会不会疼,身上哪儿疼你告诉我,若是头疼得厉害,灵君会……”
对方语气激动,语无伦次,莫晚庭眼眸一颤,轻声问。
“林霜,你早就知晓,对吗?”
“……”
见林霜目色凝固,莫晚庭仰头望向头顶的梨花,颤了颤唇。
“原来,只有我不知晓。”
他闭合双眼,深深呼吸。
“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林霜移眸看了看侧方,随后默默离开。
莫晚庭躺在梨花树下静卧了许久,在如雪落花将要将他全然掩埋之前,他徐徐睁开眼睛,从袖中取出玉册。
凝视玉册上的字迹,他依稀还能忆起当初自己挥剑刻下这几行字时的心情。
千树一丛白棠梨,魂归破命过而立。
他细细看着“过而立”,指尖却不断摩挲着“白棠梨”。
无奈苦笑了一番,他终于鼓起勇气起身看向不远处垂头沉默的白衣人。
此时卞昀之也已离开,只有姜少棠独自站在断崖边,一袭白衣被崖边薄雾包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一身孤寂落寞。
莫晚庭见他此番模样,心中五味杂陈,不由朝他走去。
“别过来。”
姜少棠沉然一声,莫晚庭闻声停步,看了一眼断崖,从容道:“灵君不必担心,我不会跳下去的。”
闻声,姜少棠惊然一震,缓缓抬起眸。
“你,想起来了。”
莫晚庭微微点头,凝声又道:“从前之事,我都想起来了,只是,我有一些问题至今不解,不知灵君能否为我解答。”
姜少棠沉默片刻:“问。”
莫晚庭:“那日灵君为何不辞而别。”
姜少棠:“为你寻魂。”
莫晚庭目色一顿,但很快再问。
“灵君可知你我第一次相遇是在何时。”
“……在我还是孩童之时。”
莫晚庭闭上眼眸,声音已有些颤抖。
“最后一个问题。控魂术,当真会折损灵君的寿命吗?”
话音落,周遭寂静无声。
姜少棠再次将头沉下,久久无回应。
见他如此神情,莫晚庭了然于心,不再多问。
“多谢灵君这些年的照顾,灵君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若是灵君……”
“你无需报。”
莫晚庭哽咽在喉,不知顿了多久,凉风吹雪,梨花落满肩头之际,他从容辞别。
“既然如此,那我愿灵君长生万福。”
“今后你我,不必再见。”
说罢,莫晚庭转身离去,一抹泪悄然从他眼角滑落,无声无息,迎风而逝,除了他自己,谁人也不知晓。
姜少棠垂眸站在风雾之中,一缕青丝扬起,默默化为苍白。
“……好。”
破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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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