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郡位于九州大地的正北端,再往北越过长城就是匈奴国境了。
高耸荒凉的山脊上,坐落着一座隐秘的衡中书院。从书院顶端的高塔上,可以俯瞰北面的长城。
和万海学城家喻户晓的名声比起来,衡中书院几乎不为人所知。这座建在荒无人烟的高山上的书院,既不公开收徒,也不参与学术交流会,一切对外交流都隐秘在黑暗中。
高塔之下,是一间巨大的研习室。
昏暗的房间里,一座由万年寒晶打造的水箱,里面灌满了草色液体,中央漂浮着一个隐隐绰绰看不清形状的巨大动物,身形足有三层楼高,此刻却一动不动,仿佛昏迷。
水箱旁边的桌台,一个男人正在解剖一只诸犍,双手鲜血淋漓。诸犍生活在西域单张山上,形似豹子,却长着牛的耳朵,善于跳跃。男人小心翼翼地切开诸犍的后腿,不让筋络断裂。
捕获这只诸犍可不容易,但更不容易的是要在它活着的情况下将它的后腿筋脉从血肉中完整剥离。因为造生之术需要的不仅是肢体,还有神魂。放眼天下,这技术除了他,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
很快,诸犍的后腿筋脉被完整剥下。从头到尾,它的眼睛半睁,呼吸微弱,但显而易见没有死去。
男人按下暗格,寒晶打造的水箱中漂浮着的动物缓缓升起——竟是一头巨大无朋的龙!
龙的身形渐渐露出水面,显得怪异而残缺——因为它的身体竟是由不同动物的残肢拼凑而成!血腥而诡异。
男人站在水箱前,满足地叹了口气——终于快拼好了。
他将诸犍的后腿筋络小心地缝入龙的前爪中。龙呼吸沉滞,比起昏迷,更像是还没被赋予意识的混沌。
他的手下曾诞生过无数奇迹,孝兽、昏囚兽和蜃尘仸都是他的杰作,他擅长留住生命,并给予牠们另一种价值。
他原本以为,昏囚兽就是他一生中的顶峰之作了。未曾想到,他居然还有机会再造生一只父全天龙——世上最接近神的造物。
“我想要一只奴役之兽。”那一日,鬼发大人这样对他说道。
——那可是被尊为奴役之父的鬼发大人!他竟然有此殊荣,能为奴役之神造生奴役之兽!
从那以后,他便开始了神圣之路。他上穷碧落下黄泉,费力找来九九八十一味珍奇药材,熬制成可以生神识、肉白骨的浸泡液。又日夜潜心,摸索造生之道。
这只父全天龙是由九十九只翼蛟的骨架做成,他耐心地拆开牠们的头骨,拼凑成一个全新而巨大的龙头。
尽管费尽艰辛,但为了获得不死与永恒,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敢保证,鬼发大人的投资不会白费。现在这只父全天龙已经初具雏形,但还缺一颗强悍的心脏。
一个弟子走进房间,恭谨地行礼:“真龙不死。”
“我族永恒。”男人没抬眼,继续看着眼前的巨兽,“宰父嫃死了吗?”
弟子垂首道:“禀报留光师尊,宰父嫃已伏诛,但她妹妹宰父察还活着。”
被称为留光的男人停下手,擦了把额上的汗,擦得满脸是血。他身量矮小,五官动歪西斜,眼神却极深峻:“不能留。斩草务必除根。”
“可是……万海学城在南方相虑海上,距我们万里之遥,而且守卫严密,此次派出九十九人,全部壮烈牺牲,也只除掉了宰父姐妹中的一个。我们已经没有多余的人手能再进行刺杀了。”
留光脸色一沉,随即勃然大怒:“造生父全天龙、吃掉凰族之力,乃是最头等的大事!任何阻碍都必须清除!何况万海学城已经摸到了一些核心的禁忌,再让她们研究下去,把一万年前的坤泉给研究出来,我们离灭族也就不远了!”
弟子顿时慌张跪下叩首:“弟子、弟子明白!”
留光看了他一眼:“要想彻底吃掉女娲、女姞和妊好的力量,必须先拔掉她们所有的牙齿和爪子——不计任何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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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虑海上。
月灼接到的护送任务,是将两百个师妹师弟护送到长沙国临湘城,在那里,临湘城城主嬴避大人已经为她们准备好安全的隐藏点。
英灵祭完毕,木兰舟从神女塔出发,前往长沙国临湘城。
除了少数几个学坊留在独山岛驻守,其她一百多学坊全部乘船离开,数十艘木兰舟扬起风帆,在海上划出雪白的浪线。
春师座向南,月灼向北,还有许多艘木兰舟载着师姐师妹们各自驶向不同的方向。从这一刻开始,她们离开最后的净土,各自奔向自己的命运。
月灼看着师妇的身影渐行渐远,她收回视线。
月灼和暗月带领军武院全程戒严,但一路顺利,没有遇到任何袭击。从独山岛到陆地上的木兰港,正逢顺风,只花了两个时辰。
到了木兰港,月灼指挥大家运送物资下船,忙得满头是汗。
倒是眼前出现的这个人,让月灼感到惊奇。她看着走过来的这个光头中年男人,熟稔地打招呼:“这不是九州最富有的国主、堂堂闽越国国君无诸太人嘛,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胖胖的脖子上缠满宝石项链的中年男人笑呵呵答道:“听闻月灼小友要前往长沙国了,我特意备了份薄礼,为你践行。”
他递过来一个颇为沉重的檀木箱,月灼接过,是满满一盒银币。
月灼在学城的这十年,和这个矮胖老头打过不少交道。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两手不沾阳春水,在月灼眼里是个没有威胁力的废人。而且是个有钱的废人。她在闽越和瑶洲群岛一带参与过大大小小的动乱,接受指令以赚取佣金,其中不少就来自眼前这位圆脸国主。月灼和他相识已久,从他手里赚过不少银币,也深知他既出手大方又阴险狡诈的秉性。
“一点小心意,穷家富路嘛,月灼小友一路前行,不能亏待了自己。”无诸头发已有些发白,嘴边却永远挂着喜庆的笑容,“今后若缺钱少银,我这里还有许多大买卖,之前都和你师尊春八娘谈好了,远航去孔雀王朝干票大的。你知道怎么联系到我。”
月灼心中一动,仿佛已经看到满船金银珠宝。
“其实你要是需要的话,今年年底,等我把手上的事忙完……”月灼低声。
“月灼!”暗月在岸边远远吼道,“把人名单子拿过来核对!”
“就来!”月灼朝无诸赔了个礼,迅速朝岸边小跑过去。海风一吹,她顿时清醒不少,心里懊悔刚刚的小小贪念。
无诸站在原地,脸色不变,礼貌地目送她们。
无诸的下属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安慰道:“老爷不用着急,这个丫头体质好武功高,以后有的是机会把她骗过来。”
无诸捻捻胡子:“万海学城出来的学女,各个一身本事还没心眼,多少人盯着想咬一口,关键是下手要早,晚了想吃都吃不着。”
下属谄媚:“老爷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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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营是一名陶器匠人,听说闽越出产极好的陶泥,还有一座工艺极其先进的火窑,可以烧制出非常繁复而坚固的器型。李营不远万里从长安出发,只为亲手体验一下绝世好窑的火候。
好不容易抵达木兰港,只要再坐半天船,便可抵达泉州了。
远远看去,一支庞大的船队即将靠岸,四五十艘高大的木兰舟排成一线,好不气派。李营生在内陆,从没见过这等盛况,目不转睛地望着港口,看着许多少女少男从船上跳下、来回搬卸箱子。
“这些人是什么帮派,好生威风。”李营默默想着,打量着桅杆上的旗帜。唔……是一个没见过的纹章。
这时,离他最近的一艘船上跳下来一个高挑矫健的姑娘,五官明艳大气,宛如盛夏骄阳,李营不知为何,只觉得心颤动了一下,不由自主想多看两眼。
姑娘好像也注意到了他,并且目光紧紧锁定在他上衣领口的纹饰上。李营不由自主眨了下眼,下一秒,姑娘已经欺近他身前,李营只觉小腹一凉,随后一阵剧痛,栽倒在地。
“还有一个漏网的刺客!”他听到那个姑娘不知对着谁大喊。他脑子里有些混乱,谁是刺客?难道我被当成了刺客?
一阵脚步声,很快他又听到上方响起一个清冷的少女声音:“月灼,你反应过激了,这男的一看就手无缚鸡之力,领口的纹章和海上那群黑衣人相似,但并不一样。”
随后一个明亮的女声说道:“那捅都捅错了,也不能给他再安回去吧。亏得他腰间绑了块陶泥板,害我捅偏了,应该没捅到要害。暗月,你给他塞点银子当医药费,咱们回去装车整队了。”
清冷的女声并不赞同:“咱们队里多的是名医,带回去治不就行了吗。”
明亮的女声不大耐烦:“他看着就像个蛟族!”
李营用尽全力试图发出声音:“救救……救救我……”
也不知有没有人听到他嘶嘶的气声。李营两眼一黑,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