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印万川 第5章 第一章·万海学城·英灵祭

萤石广场上，一时只回荡着夜风和海浪的声音。月华被流云遮盖，但萤石和青麻石混合铺成的地面上仍有点点荧光闪烁，宛如星空倒映在了大地上。

短暂的寂静过后，眼眶通红的宰父察师座开口道：“我姐姐宰父嫃大学士今日遭遇暗杀，是因为她探索到了万年前凰蛟大战的关键线索——关于女神为何被封印、如何解封。她为我们留下了一个计划——杀掉鬼发，唤醒女神。鬼发是蛟族大祭司，也是蛟族权力最高的人。”

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这是她们第一次听见师座具体详细地谈论女神。唤醒女神是每一个凰族的夙愿，如今她们竟终于有机会可以实现。

沈和容城主静静环视整座广场：“在座的所有万海学城师生，我在此向你们提供一个选择，我称之为‘火冥之选’。火星代表正面战斗，通过杀死鬼发，唤醒女神。但如果正面战斗最终失败，我们将启动冥星计划——提前将一百位凰族英杰送入安全之地，然后用量天镜摧毁九州，与蛟族同归于尽。直到末日之后，再由凰族英杰出来重整崭新河山。”

“在座每一位学女，现在做出你的选择——你选择进入火星计划，还是进入冥星计划？”

沈和容城主话音落地，原本鸦雀无声的广场上，响起了一片极轻的议论声。接着，人群开始动了起来。东边为火星，西边为冥星，短暂的混乱后，人群很快分成了新的阵型。

东边密密麻麻，西边空无一人。几乎每一个学女，都选择了火星计划。

月灼和月夕暗月对视一眼，也一起站到了东边属于火星计划的人群中。

这并不是一个多难做的选择题。凰蛟相斗上万年，如今已经进入了不成功便同归于尽的最后关头。选择火星，可以死在战斗最需要她们的时候，而选择冥星，意味着要接受失败残局、接受所有同伴都阵亡的事实，在废墟上重建家园。尽管选择冥星的人可以活下来，但所有爱的人都已不在。所以有时候人宁愿选择和同胞一起死去。

“月灼。”有人低声唤她，月灼回头，是师妇，“两个时辰后，你们三个来城主书房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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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学士楼。

月灼和月夕暗月如约来到沈和容城主的书房门外，里面传来一些交谈声。

“学城共有一千八百多个孩子需要隐藏，不可能全藏在万海独山岛上，还是得有人送她们出去。”

“我可以带五百个去瑶洲群岛，或者再往南，去高棉，去马来。实在不行的话，我带她们去埃及。”

这是师妇的声音。

月灼敲了敲门，推门走进去。只见桌边围坐着沈和容城主和军武院春院长、察心院苍舒院长、炼文院罗浮院长和暂代观物院长的宰父察学士。她们胸口都佩戴着白花，以寄托对原观物院长宰父嫃的哀思。

沈和容城主请她们坐下：“首先恭喜你们顺利出师。你们在出师大考中表现出了卓越的能力，令我感到十分娇傲。”她身板依然挺得笔直，但眼中血丝密布。

沈和容城主声音温和：“我看到你们在火冥之选中都选择了正面战斗，那么接下来，我将给你们分配任务。”

“城主，我们能去替宰父师座报仇吗？我申请去云中郡衡中书院，宰了他们。”月灼问道。

沈和容城主似乎并不意外她会这么请求，毕竟这个孩子素来爱憎分明：“有另一支小队出发去衡中书院了，关乎机密，我能告诉你的只有那支十人小队很强，你放心，衡中书院必将为此付出代价。”

月灼猜测，那应该是军武院下的影卫学坊，她们专司暗杀，确实是比她更适合的人选。

见无异议，沈和容城主接着说道：“首先，我想简短地向你们阐述我们的整体战略，然后，我将让你们了解你们在整个战略中扮演什么角色。”

月灼三人眼中都迸出神采，那是少年人特有的对被委以重任的期待。

“杀死鬼发需要先杀死六大凶兽，唤醒女神需要先找到三圣器。”沈和容城主细细说道，“六大凶兽分别是阴谋之兽穷奇、邪宗之兽犼、贪婪之兽饕餮、邪学之兽烛阴、宗族之兽土宗虫、战争之兽朱厌。我们凰族也有六大吉兽，六大吉兽必须在自己的领域战胜六大凶兽，才能杀死鬼发。

“同时，我们还需要找到上古三圣器——清定棱镜、无垠之杯和金线甲。在战胜六凶兽后我们所捕获的力量，要用这三件圣器作为祭台，借用神女教的术法发动春泉阵，从而唤醒女神。”

月夕问道：“那女神的宝器呢？灵乳瓶、月时权杖和黄泉幡引。”

“女神的封印解除后，她们宝器的封印自然也会解除。”察心院的苍舒院长回答。

沈和容城主补充：“这个战略是宰父嫃大学士穷尽心血研究古籍后留下的，我们无法确定它一定能成功，但它已经是当前我们能拥有的最接近成功的思路。”

月灼三人点点头，表示了解。这是一条赌生死的路，虽然过往上万年的历史都被篡改以至于前路不明，可以预见充满坎坷和崎岖，但在战和跑之间，她们选择战。

沈和容城主颌首：“我希望你们协助我们完成护送任务，将学城的师妹师弟们护送到安全的地点，然后我会和你们再联系。”

“是。”三人齐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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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寝房，点燃烛灯，暖盈盈的烛光洒满了熟悉的小窝，月灼这才觉得心情稍微亮堂了一点。

月夕坐进椅子里：“不知道师座里哪些会选择作为冥星等待，哪些又会选择正面迎敌。”

暗月靠在窗边：“我其实希望师座们全都进入安全地点等待，毕竟知识的传承还得靠她们。”

月灼拿根小棍把烛火拨得更亮：“我师妇反正肯定不肯躲起来。不过到了海上她就是老大，谁也别想赢过她。”

月夕突然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你们俩把手给我。”

月夕双手结了个法印，将月灼和暗月和自己连在一起，默默念颂：“日居月诸，联我挚友。高山可闻，深海可语。”

月灼能明显感受到周边有庞大的灵力流动，像一股微热的暖风。月夕念诵完毕，三人手上都留下了一个发光的小小的圆形标记。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结灵之术？”暗月看着手上的标记震惊，“这不是灵力高深的大巫才能施展的高阶法术吗？”

“我灵力就挺高的呀。”月夕嘿嘿一笑，“这个结灵术只是结印时耗费灵力，以后用起来是不用多少灵力就能彼此召唤的。以后在紧急时刻，我们三个人可以靠这个法印实时通讯啦。”

月灼搂住月夕：“以后无论在天涯海角，我们都可以和彼此说话，对不对？”

月夕叮嘱：“但也不要说太多，多少也是费灵力的。”

月灼扭头：“我偏不，我就要多说，就像你们一直在我身边一样。”

月夕抱住她：“等战胜蛟族，唤醒女神，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啦。”

暗月摩挲着她俩的背，喃喃：“是啊。”

那晚，三人没有各自回房，而是一起窝在月夕的床上，手拉着手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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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出师大考的结束，最后一项大事，就是英灵祭。

每年六月二十五，是万海学城一年一度的“英灵祭”。今年同时举行的还有宰父嫃大学士的葬礼。

五十二艘木兰舟一字排开，桅杆上的大旗迎着海风猎猎飘摇，黑底的旗面上用银蓝丝线绣着深海鲛女，正是万海学城的纹章。每艘木兰舟各自象征学城一座学坊。万海学城共有五十二座学坊，研究五十二门不同的学科，曾经在散落在这片大陆上各州郡的奇人异士、有经天纬地之能的栋梁之才，纷纷从四海八方聚集在万海学城，成为了座下学院讲师。

天光明亮，映得海面一片通透的碧蓝，黑色的礁岩上，有灰白的海鸟偶尔飞过。海浪温柔地拍打着海岸，随即化作星星点点的白沫消散在海风中。风平浪静，是出海的好时候。

“启航——”

随着一声悠长的海螺声作为号角，五十二艘木兰舟同时开动，驶向碧波荡漾的大海深处。

相虑海位于九州大陆之南，海中有一座高塔，塔身远看宛如一位少女伸手摘星的塑像，驶近后则会发现，其中雕栏画栋一应俱全，塔身高达百尺，没有人知道是谁有能力在深海中修建了这座高塔，她又为何孤零零矗立在这深海之中，从海上远远望去，这座神女塔仿佛上古时代的先民遗迹，浑身散发着不属于人世间的神秘力量。

五十二艘木兰舟逐渐驶近高塔，她们大概是唯一知晓南海神女塔的人类——即使是海边最胆大的渔民，也从未踏足过深海中的这片禁忌之地。

每年六月二十五，万海学城在此举办“英灵祭”。五十二艘木兰舟陆续抵达，呈三层圆圈之形环绕神女塔，所有人的视线都齐齐看向塔尖那颗神女伸手堪堪触碰到的巨大的星星，此时，一人正孤身站在高塔之上，海风灌满了她的长袍，衣袂纷飞。

那是万海学城城主，沈和容大学士。辰时已到，她向前一步，朗声道——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沈和容虽已年逾花甲，但精神矍铄，身姿挺拔如鹤，仿佛年龄的增加只为她带来了更多的智慧与力量，却又慷慨地给她留下了健康与活力。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

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

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

沈和容声音清越，坚定的祝祷之声穿过海风，清晰地传进每个学女的耳中。众学女随着她的节奏，跟着齐声祝颂。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

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

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

年岁虽少，可师长兮。

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

祝颂声方息，一道红影从最靠里一圈的木兰舟上平地拔起，跃上船头，从黑面鲛女旗后抽出一支箭矢，咬牙含住。

在五十二艘木兰舟之间，还有一艘黑色的独木小船，其上放满了鲜花，覆盖着一层淡金色的帛布，上面绘制着死亡与重生之神女姞的画像，用以象征她的宝器黄泉幡引。

那是宰父嫃大学士的灵柩。

宰父察学士站在观物院木兰舟的船头，一身白衣素冠，面容沉肃。

海上的长风卷动潮涌，显得旷远而寂寥。

月灼几个起跃，来到了中间圈层。她身法轻灵，如同蜻蜓点水般在每艘船头轻轻一跃，便抽出了旗面背后的箭矢，每支箭矢上都刻着每家学院自己的纹章。几个辗转腾挪之间，月灼已经跃过每一艘木兰舟船头，背上的箭袋装满了五十二支来自不同学院刻着不同纹章的箭矢。

她停在最外一圈的一艘船上，正对神女塔。朝阳给她的轮廓勾勒出一圈耀眼的金边，她美丽的双眸此刻微微眯起。沈和容大学士还站在塔顶，月灼丝毫不怵，从背后摘下弯弓，十支箭矢沾上火，对准塔顶。

“倏——”箭离弓弦，月灼毫不停顿，再度拉弓，勾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五十二支箭矢几乎同时射出。

“哇！是天女散花箭法！”有见多识广的军机院学女认了出来，这是秘术“后羿九式”中的最后一式，可以弹指之间瞬发百箭。自万海学城百年前建校以来，能练成者也寥寥无几。

沈和容大学士站在塔顶，看着密密麻麻朝自己飞来的箭矢，眼睛都没眨一下，反而露出了混合着欣慰和自豪的笑容。

一瞬之后，五十二支箭矢精准地命中了沈和容身后事先布置在塔身上的燃爆点，一道火树银花的烟火仿佛璀璨的河流一般围绕着高塔周身绽放开来，层层递进，最后点燃了高塔顶端的星星圣火。在猎猎海风中，在苍茫的海面上，塔顶燃烧的火焰犹如初生的骄阳，不断释放着巨大的光和热。

圣火燃起，月灼几个起落回到了自己军武院的木兰舟上。

“巳时至，祭英灵——”

塔顶之上，沈和容大学士奏响洞庭竹箫，悠长而辽远的丝竹之声破风而来。

五十二艘木兰舟上，所有人都走到甲板上，面朝神女塔，行垂首礼。塔顶上，传来空茫的歌声，如同鲛人的吟唱，有摄人心魄的力量——

“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

姱女倡兮容与；

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过往的英灵啊，请给予她指引。”和着歌声，月灼垂首闭眼在心中默念着，和周围每一位万海学女一样，“指引她穿过黄泉，重生于世。”

众人注视着黑色的独木舟灵柩缓缓驶近神女塔，最终沉于神女塔底，再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