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婧走出地牢,在牢里呆久了,外面的光线有些刺眼。只见月灼和两个陌生的女人站在一起,等待着她。这个小师妹居然真没忘了她,说放就放出来了。
“你要不要去拿条荣耀带啊?你这一身血哧呼啦的。”她看向月灼全是血的裤子。
姒颐闻言也看了一眼,她刚闻着血味还以为是牢里带出来的味道,没想到是月灼来月经了,她转而问邱池:“邱大人,你工房里可有荣耀带?”
“我这就去拿来。”邱池应道。
很快,邱池拿着一条布条走了回来:“好了,姒颐大人,你吩咐我做的事我已经全部做完了,待到小女六岁之时,也希望姒颐大人还记得今日之约。”邱池边说着边引她们走向大门外。
“令爱来学城就读没有问题。只是……”姒颐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只是这俞四娘和孙申屠,明日就要成为刀下亡魂了?”
邱池叹了口气:“她二人是曾受害,但也确是杀害鲍廷尉一案的真凶。无论如何也是要判处死刑的。”
姒颐追问:“鲍玉茗曾杀妻、杀无辜女孩俞氏、侵害赵娥致死的罪行也都一并掩埋了?”
邱池的语气有些微不耐烦:“我说了,我会在市井之中把真相传出去,让众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姒颐顿足:“市井闲谈的可信度和官府案卷哪能比?这根本不是一回事。”
“那你要怎么样?要我自毁前程违抗上司吗?”邱池也停下脚步,和姒颐对视,语气越发不耐。
四人走到一片无人的空地,离大门还有一段距离,姒颐问道:“为什么你宁可被打压十多年也非要挤进县衙,你明明有能力也有抱负,为什么不去朱颜雀呢?”
邱池瞪大眼睛:“你疯了吗?!我怎么可能去加入那群以犯罪为乐的邪徒之女?我虽然只是个小小游徼,但依然不可能与她们为伍。”她左右环视一圈,“再说了,你以为朱颜雀是想去就能去的地方吗?或者努力读书考一考就可能考上?”
姒颐着实对朱颜雀的入行规矩没有了解,做出洗耳恭听的神情。
邱池冷笑:“朱颜雀除了总教头姬斐,下面还有三大贵女和二十一红尘长老,再下面是数以千万计的红尘迷雀。你知道哪怕想当上最底层的红尘迷雀需要什么吗?需要九根罪男手指。”
姒颐不解:“哪怕县衙之前要把你推出去顶罪处死,你也打算继续为县衙效力?”
邱池脸色难看之极:“你们万海学城就是这样教书育人的吗?”
姒颐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邱池。
这目光仿佛有着无声的压力,片刻后,邱池捂脸说道:“……我见过朱颜雀的死状。很久以前了,但我一直记得……并不比今日的鲍太人好到哪去。朱颜雀行事张扬跋扈,四处树敌,一旦落单被抓,下场惨不忍睹。而且她们门规森严,清理门户也从不留情。”
“所以你现在宁愿留在县衙当毁尸灭迹的帮凶,也不愿意加入朱颜雀?”
邱池猛地俯身探向姒颐:“我职位再低,也是官家。她们朱颜雀再怎么恣意快活,也是匪!世上哪有人不劝人走正途,只劝人做匪的?”
“鲍玉茗害了那么多人,朱颜雀协助受害人亲属了结他的性命,在你眼中是匪?”月灼一直在旁边听着,也明白了个**不离十,听到这话气不打一处来,“你们临甫县衙推诿职责、草菅人命,在你眼中是正途?”
邱池感觉自己脑子嗡了一下,她本能地否认:“你不要妖言惑众,混淆视听,官是正途,匪是邪途!”
月灼冷笑一声:“你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真是什么苟且之事都做得出来啊,帮那群贪官恶吏收拾烂摊子的脏活你都上赶着去做。”
姒颐一把扯过月灼捂住她的嘴:“嬴月灼你闭嘴。”随即转脸面向额头青筋四起的邱池:“既然邱大人一心想要做官,又为什么不去神机阁呢?”
邱池不做声了。朝廷的事,她大概听过一些,她知道长安有座神机阁,里面全是女官,顶头上司则是娥陵皇后。如今雍门陛下病卧床榻,朝中真正掌权的正是娥陵皇后。
“邱大人若是不知,我便提醒你一句,如今神机阁正牵头修法,其间全是女官,她们修法的目的,便是为了提升天下女子的福祉,去除过于严苛不合理的条令,增添对女子有助益的条令。你现在手上这个案子,正是极好的范例。”
“那我要去长安?”邱池听了这话,十分不赞同道,“我辛辛苦苦这些年,好不容易才在县衙里谋到这份差事,我若是现下一走,我这多年辛苦岂不全部白费?”
“你若是带着俞四娘、孙申屠和鲍廷尉的遗体去长安,不仅是对鲍玉茗所犯下的罪行提起公诉,更是帮神机阁推行新法的修订。”姒颐对邱池笑道,“此事若成,邱大人还愁青云无望?最少也能留在长安,进入神机阁谋一份差事。若是留在临甫县衙这腌臜地方,受气不说,连何日转正都没有定数,更不提升职了。”
“这倒是个办法……我只需偷偷把她们带去长安,若是能进神机阁,也不必再怕他们报复。”邱池似乎被说动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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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牢的门再度发出嘎吱声,孙申屠没想到这次轮到自己被带出去。她走出地牢,看到了同样被押着走在前方开外的俞四娘。两人一起被带进了停尸房,随即狱卒将门关上。
气味熏人的停尸房里除了她俩,还站着四个女人。
邱池看了眼鲍玉茗的尸体,又看了一俞四娘和孙申屠,说道:“现在将二位嫌犯带到这里,是有些事要和诸位商量。鲍玉茗被害一案,案情复杂,牵涉甚广。但是临甫是个三不管的小地方,县衙现在打算将案子压下来,誓死不认。这样一来,二位的冤情,还有胡劲妻子赵娥被害的案子,就都被永埋地底了。”
“县衙现在要我烧掉鲍玉茗的尸体,明天将两位送去斩首。”邱池总结道,看到俞四娘和孙申屠的脸色突变,话锋一转,“但我不这么想。我想带两位主诉人一起,去长安递诉状。不过丑话说在前面,即使我们能将二位亲人的冤案立案、重审,二位也是难逃死刑的。”
俞四娘说道:“虽然都是死,这区别可太大了。无名无姓死在这里,只是一缕刀下冤魂,而他鲍玉茗还是九卿太人,说不定尸体还要被长安那边厚葬。而如果我们能立案,鲍玉茗便是数案并犯的大罪人,我女儿的冤屈也得到洗刷,我虽然还是要死,那天下人也都知道,我是为女儿复仇而死,我死也要死得光明磊落。”
孙申屠点头赞同道:“没错。”
姒颐补充道:“此去长安,你们不仅可以为自己的亲人伸冤,还有可能活下来。”
“什么?”视死如归的两人都一脸不可置信。
“你们为自己的亲人报仇,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鲍玉茗谋害了俞四娘的女儿、孙申屠的姐姐,还有胡劲的妻子,至少三条人命,要取他的性命,难道还要再搭进去俞四娘和孙申屠的命,这合理吗?”
俞四娘说起这个就叹气:“杀人偿命,我认了。”
“可是是鲍玉茗先杀的人啊!若是照你这说法,那每砍一个死刑犯的脑袋就要搭一个刽子手进去咯?”月灼越想越觉得可笑,“那砍刽子手脑袋的人也要被砍头,永无止尽了属于是。”
“可是我们不是刽子手。”孙申屠冷静地指出了这个事实,“我们属于私仇泄愤。”
“你报过官,是衙门没有受理你的诉状。”邱池实事求是道。
“而且你们没有违法。”姒颐斩钉截铁地说道,“根据《九城盟通律》第三章第一百五十条,在亲人遭受时,家属有权同态复仇。鲍玉茗杀人、鲍玉茗偿命,俞四娘和孙申屠何罪之有?”
邱池蹙起眉头:“这里是大川,不是你们凰族人的地盘。根据《大川律》,蓄意谋害朝廷要员,需判极刑。”
姒颐再次提醒:“可是大川朝廷正在修法。”
“但无论如何我们都活不下来的,随便神机阁怎么修法,女民杀男官,绝对是死罪中的死罪。”俞四娘显然对何为凰族一无所知,也不敢开口询问,孙申屠却似乎对凰族有所耳闻,她只是冷静道,“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们活的凰族人,我很高兴听到在别处有那样的律令,但我们生于此地、长于此地,这里的规矩自古就是这样——等级森严、不容僭越。以下犯上,是足以诛九族的重罪。”
她在动手之前的日日夜夜里,曾无数次冷汗惊颤、无数次想要因为恐惧而放弃。她识文断字,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如何残酷的下场。
只是一旦真的放弃,那无法止息的愧疚和愤恨又日日夜夜啃噬着她。
世上没有两全之法,人总是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她决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失去生命的痛苦,远远比不上失去姐姐还坐视不管放任真凶继续寻欢作乐的痛苦。
但她也想活下去。她来人间才十九年,还有许多滋味未曾体验。
还有家里那幅没来得及画完的《百竹图》,若只留下张残图怪可惜的。都说看过百竹图的人,能够平安顺遂活到一百岁。她想回家把那幅《百竹图》画完,然后活到一百岁,连同姐姐那份一起活。
“孙姑娘,此地倒并非‘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她对面,却有一个面生的女人开口对她说道,语气是温和友善的。
月灼连忙说道:“忘了介绍了。这位是万海学城炼文学院史前史学坊的霍婧师姐。”
“孙姑娘,我此次入狱,是因为原本在捡一些竹简,误被当作小偷抓了起来。霍婧看了一眼邱池,“那些竹简被官差收缴上去,大抵是找不回来了,我便口头为孙姑娘转述一下吧——那些竹简是一百年前,临甫此地的法典。”
“噢?”
“一百年前,这里还是良勺国的临甫乡,时任良勺国大后——也就是一国之君的,是成昭大后赵昇娇。”
霍婧的第一句话,就让孙申屠和邱池感到十分惊奇,她们知道大川建朝不过七年,此前的大鄢王朝也极为短暂,不过二三十年光景。她们却从未想过大鄢王朝之前,这片土地是由谁统治。
俞四娘既是外地人,又未曾上过学堂,对前史一无所知,此时也听得津津有味,权当听故事。
“华历1838年,成昭大后赵昇娇在良勺国内颁布新律,我那夜试图捡拾的竹简残片,上边刻写的便是这份新律,后世史称《成昭新律》。这份竹简里便有提及‘同态复仇’为正法。”
“你们等会儿。”邱池飞快跑走,“我去找找还能不能找到那些被收上来的竹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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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七章·临甫县·新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