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印万川 第54章 第七章·临甫县·华良春纪元

“孙姑娘，你是医女，能帮月灼看一下她的腿吗？”趁邱池去寻竹简的空当，姒颐问孙申屠。

“没问题。我先为你诊下脉吧。”孙申屠指尖搭上了月灼的手腕。

“这位姑娘气血倒是没问题，但是左腿的筋络有些怪异。姒颐大人可以去药房调些温和的进补草药，先给月灼姑娘补补上焦。我医术有限，腿部筋络的古怪之处还要另请名医诊断。”

姒颐拱手：“有劳孙姑娘了。”

“霍姑娘说的这位赵昇娇大后，是女人吗？”孙申屠还挂心着刚刚的话题，迟疑着问道。

“是女人。”霍婧点头道，“所有的后都是女人。”

“我就觉得是！”俞四娘也赞同道，“我没读过书，但我也知道后都是女人。”

“一百年前，这里是由女人统治的？”孙申屠感到十分震惊，“她的丈夫是过世了么？为什么由她来颁布律法？”

“她没有丈夫。”霍婧答道，“良勺国以后独尊。”

“啊？”俞四娘和孙申屠双双惊诧。

“我……很难相信。”孙申屠委婉表示。

“我给你们讲讲吧，我就专门学这个的。”霍婧挺起胸脯，“我尽量讲得精简一点，不过有时候我也控制不住就讲多了。”

此时正好邱池两手空空地回来了，大约是没找到竹简残片，但总算没错过听故事。

“我在学城主修的是史前史，也就是末世大洪水发生之前的历史。不过这段历史勘察难度非常高，到现在挖掘出的遗迹和文物也寥寥无几，完全不够我们拼凑当时文明的完整图景。甚至连管中窥豹也做不到。

“因为发展前景太渺茫了，出师以后，我跟着我师妇，改修华良春纪元史。历史这个东西嘛，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用最简单的方式来说的话，凰族几十万年来一直快乐地生活在神恩河南北两岸，直到两千年前蛟族入侵，引发大洪水，洪水之后蛟族建起了朔朝，然后是戴朝，再然后就进入了华良春纪元。”

“蛟族？”孙申屠重复道，“就是指我们这呗？”

“……对。”霍婧尴尬而不失专业地点头，“总之，要说到良勺国和赵昇娇大后，就不得不提到华良春纪元——也就是月灼师妹曾问过我的那个时期。”

月灼刚垫完荣耀带，闻言也竖起了耳朵。

“华良春纪元指的是华历1299年到华历1844年这几百年之间的历史，起始于凰族联合娜汝族攻破戴朝都城、建立朝华国、戴朝灭亡，结束于朝华国灭亡。”霍婧十分凝练地说道。

“当时事实上有三方势力参与了攻戴一战——凰族眉间月、娜汝族祭司和戴朝王后周惠丽，戴朝覆灭后，凰族建立朝华国、娜汝族建立良勺国、周惠丽建春身国，这是神恩河以北最大的三个邦国，所以这个时代被称为‘华良春’纪元。”

天色擦黑，停尸房里只亮着几盏豆大灯烛，众人屏气凝神，听着这段传奇一般的故事。

“华良春纪元前后五六百年，其中出现过的人物和事件繁多而庞杂，要说起来真是十天十夜说不完，我建议没有任何基础的初学者，最好的入门方式是，先聚焦华历1507-1517这十年。

“从华历1299年眉间月联合娜汝族攻破朝华、建立朝华国开始，到华历1844年朝华国灭亡，华历1507这十年，解释了一切为什么会这样发生。”

尽管身处昏暗的停尸房中，但月灼有一种回到学城讲堂里的错觉。

“华历1507年，衡中书院升级了一版战争之兽朱厌，通过屠城‘采药祭’使其攻击力更高、更加暴虐，这个升级改变了原本繁荣美好的局势，战争开始渐渐变得频繁。

“在其后的十年里，为了应对急速变化的局势，华良春三国各自或主动或被动做出了转变。

“其中春身国是最糟糕的。春身国建国靠的是嘉惠大后从王后变为后，结果两百多年后，她的后裔周倩宜打破了她亲手定下的‘绝不立王’的规矩，立自己的配偶公孙谢为王，自己从大后自降为王后。春身国自此王权独尊，再也没有过一任大后。

“良勺国的情况相对复杂。良勺国是由帮助眉间月攻破大戴的娜汝族建国，国君和祭司世代由娜汝族人担任。娜汝族来自雪山之上，语言、习俗、信仰都和凰族大相庭径，出于至今都不明的原因，良勺国时任的娜汝族祭司在华历1517年齐齐离开了良勺，将国君之位禅让给了朝中的文臣赵氏。

“至于朝华国，现在回头看，朝华国其实是当时唯一做出了正确应对的邦国。当时担任朝华国国君的是白冬枝，她意识到了朝华国的贵族体制还是有悖凰族的人人平等传统，于是她主导推行了改革，试图将朝华国从国君主导的封建君主邦国改为更接近九城盟的平等盟约邦国，史称‘冬枝之变’。

“这次改革的最大成果是拉出了一支‘冬枝军’，这是一支完全来自于平民、听命于平民的军队，因为冬枝的去贵族化改革极大鼓舞了平民，这支平民军队战无不胜，有效抵挡了来自朱厌的威胁。

“然而朝华国的贵族们已经当了三百多年贵族，尝到了甜头。其中固然有如同白冬枝一般高风亮节的，主动捐出家产献给贫困的平民、主动放弃贵族的世代继承权、积极反对贵族特权，但也不可避免地有一部分贵族不愿意放弃。而白冬枝又只能活几十年，无力去管自己的身后事。

“白冬枝去世前三年，开展了一场清扫活动，想要巩固战果、确保彻底取消贵族特权，将朝华国完全转型。结果许多顽固贵族在这场活动中浑水摸鱼，表面上积极支持人人平等，实际上挑唆平民互害，最后这场活动以彻底失败告终。而白冬枝甚至没等到这场活动结束就已病逝。

“接替白冬枝继任朝华国君的是她提名禅让的庄姜舒婕，为了平息乱局，庄姜舒婕上任便放开了与西域通商，国内财富暴增。

“我不好怎么评价庄姜舒婕这个人，但一些客观事实是，庄姜舒婕上任之后三百年，朝华国贪腐丛生，贫富悬殊。她本人虽然一生清廉，但她的女儿后来成了朝华国内头号首富。这我也不说什么了，毕竟有人有经商天赋。但是另一个客观事实是，朝华国中后期，渐渐形成了四大家族，几乎垄断了商行和军队，其中就以庄姜家族为首。

“为了平息乱局，庄姜舒婕当时还做了另一件事，就是强化神女教教权。朝华国由凰族眉间月建国，信仰金乌神女教。虽然在神恩河以南，神女教的教女们平和而松散，但朝华国位于神恩河以北，当时情况特殊，庄姜舒婕组织重修神女教圣典《金乌岁华书》、在国境内大肆修建神殿神庙、组织了多次辩经活动。这些举措极大凝聚了神女教内的组织力和战斗力。

“有一种说法说，娜汝族之所以全族迁离良勺国，正是因为对庄姜舒婕强化神女教教权的行为非常不满。娜汝族来自雪山之上，信仰的是始罗教，崇尚的是创世神始罗女神，她们有自己独立完整的教义。原本金乌神女教和始罗教互相尊重互不干涉，但庄姜舒婕打破了这种平衡。

“我对以上这种说法并不完全认同，我认为娜汝族的离开有别的原因，起码不全是因为庄姜舒婕。但庄姜舒婕强化神女教教权的行动确实造成了另一个客观事实，就是造成了内斗，教内祭司自此分成了两派——支持强化教权的巫马派，和反对强化教权的归海派。

“归海派是神女教的古老祭司教派，其中最知名的归海花朝祭司，活了八百多年，为凰族做出了极大贡献。而巫马则是在庄姜舒婕强化教权时兴起的，仰仗庄姜舒婕的重视，短短十数年几可与归海派平起平坐。

“冬枝之变之后三百年来，教权内斗、贪腐丛生，朝华国最后亡国，实在一点也不冤枉。”

霍婧搓了搓手，结束了自己的讲述。

月灼撇撇嘴：“我真的无法理解周倩宜，为什么这么下贱。”

霍婧对此不完全赞同：“我其实可以理解周倩宜。她主政的时候，三百多年好日子过完了，大势正在由盛转衰，衡中书院又升级了朱厌，内忧外患交叠，她需要一个解决方案。最终她选择的解决方案，确实让春身国在三百年后成为华春良三国中战力最强的邦国。”

月灼冷笑：“呵，代价就是春身国从此不姓周、改姓公孙了。真划得来啊。笑死。”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看向邱池，“人一时的懦弱，会让后辈的子子孙孙承担无穷无尽的代价。我绝不要成为这样的人。”

邱池被贴脸冷嘲热讽，也没有变脸色，只是问：“你说的都是真的吗？在临甫、在神恩河北岸，之前是……这样的吗？”

“当然是真的。”霍婧自信笃定道，“我们学坊这么多年，花了这么多钱，培养了这么多人，砸了这么多时间精力进去，我方才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有文物和卷籍交叉印证的。”

“哎，你们史官钱从哪里来啊？”月灼好奇问道。

“屁啦，根本不是什么官啦。我们现在主要是挂靠在万海学城下面，学城立了几个撰写史书的项，然后师妇再找她自己的人脉来补贴一点。按理说修史应该由九城盟主持，但九城盟自己一堆事要忙，而且她们也不关注神恩河对岸的蛟族历史，所以不管我们。”

“咳。”姒颐抬起手轻咳一声。

“嗐……又忘了向你介绍这几位了。”月灼脸上神色尴尬中夹杂着促狭，“这位是九城盟盟主姒颐大人。”

霍婧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姒颐温言道：“霍学士修史成果卓著啊，等这阵忙完，我回纪凰城以后，会考虑由九城盟牵头来修史。”

“那太好了！”霍婧雀跃道。

一直没出声的俞四娘，脸上却写满了不解和茫然：“霍小妹啊，你说了这么多，和我们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呢？”

“噢！我是要说成昭大后赵昇娇来着。赵昇娇也曾经历过一件和你们非常相似的事件，我认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事件最后导致了她的死亡。”霍婧这才想起，她一聊起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就打不住，想到哪说哪，她挠挠头，“没办法，历史就是这样千丝万缕互相关联的，要讲赵昇娇，就得先介绍清楚她所处的时代——华良春纪元。再给我半炷香！我马上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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