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里光线昏暗,大多数囚犯麻木地靠墙坐着,双眼宛如死鱼。
“西王母啊,骑老虎啊,武罗神啊,打地鼠啊,六六顺啊,三五六!”
“一二三!”
牢房靠内侧的一角,两道兴奋而聒噪的女声同时响起。
“哈哈哈,你比我大!你输了!”霍婧喜笑颜开。
月灼抬手在自己屁股上啪啪拍了两掌,拍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打完了,听到了吧?”她迫不及待道,“来,再来!”
“你猜小还是猜大?”霍婧问。
“大!”月灼想都没想,豪气云天道。
突然,两个狱卒走进来,两人赶紧噤声。
没想到狱卒却径直打开了月灼的牢门,将她带了出去,还解开了她的镣铐。
“啊,这就走啦?”霍婧有些意外,努力将头探出木栏外,“别忘了我啊!苟富贵互相旺啊!”
“你放心吧!”月灼一边被推搡着往外走一边说道。
就冲着华良春纪元史我也得把你捞出来。月灼在心里想。
她被带到了牢房大门外,狱卒为她取下木制枷锁,她一眼看见了站在大门旁边的姒颐。
“姒颐大人!你怎么在这里?”月灼蓦然惊喜道,“你把我救出来的?”
“总不能留你在这过年吧。”姒颐笑了笑,“怎么样?腿疼好些了吗?”
“还是疼。”月灼老实道。虽然比发作最严重的时候已经好上许多了,玩得起劲的时候压根不记得什么腿痛,一被问起来一觉察顿时又痛起来。
姒颐关切道:“等此间事了,我带你去找医师。”
“你们现在就可以去了,姒颐大人难道在此还有什么未尽之事吗?”邱池眼中含笑,话语间却隐隐有送客之意。
姒颐刚想开口,月灼突然插话:“我还有件事!游檄大人,你们牢里还关了一个名叫霍婧的女人,也是冤枉的,可以把她放出来吗?”
“霍婧?”邱池回忆了一下,掏出腰间的记事簿往前翻了几页,“噢,她是因为盗窃被抓进来的——实际上也没在她身上搜到赃物,谁让她非要半夜三更跑去挖坟呢,当时说是关她二十天以示警告,这一晃都三个月了,是该放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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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地牢里动静分外多,大门一会开一会儿关,嘎吱作响。俞四娘贴着墙根坐着,没有理会那些嘈杂声音。窗外天色黯淡,像要下雨。时节已是暮秋,雨落一场寒意便重几分。
刚刚失去女儿的那几个月,她完全被击倒,日日夜夜以泪洗面,片刻也无法合眼,只是力竭昏睡,醒过来继续落泪。乍见女儿遗容的那一瞬,她的心仿佛被雷劈碎,每每回想起一次,那种痛彻心扉的疼痛感便又会袭来一次。
周围的邻居和心善的工友给她捐了不少银子,没想到,竟然有些心眼脏的碎嘴之人,说她靠卖惨赚钱。依然有人给她捐钱,但渐渐地,也有好事之人开始砸她的窗户、向她家扔烂菜叶。
她努力从悲痛中走出来,不愿让女儿在天上看见她这副样子。当时正是采春茶的时候,她是龙坞的熟练工,几十年练就的绝活,采的茶叶又快又多,质量极高。
她和工友们一起上山,没想到,经过重重刺激,她一向稳如凝铁的双手,竟然一直颤抖,别说曾经的一芽一叶了,她现在连采下一芽三叶都做不到。那些饱满鲜嫩的茶芽,她每一片都看得真真切切,但一伸手便采得七零八落,不是扯碎了嫩芽,就是划烂了嫩叶。
接连采坏了几十棵茶树后,她被工头赶下山去。
没了女儿,也没了生计,万念俱灰之下,她打算寻死。但她俞四娘这辈子从不做吃亏的买卖,她死可以,必须拉着害她女儿的畜生一起死。
打定主意,她磨好茶刀,打算去长安行刺。说来也巧,途经彭城时,正好得知鲍玉茗也在此地。她一路打听,便跟来了临甫。
她一直担心自己的手抖会在关键时刻坏事,但说来神奇,茶刀刺入鲍玉茗皮肉瞬间,西子湖畔那个手稳如凝铁的采茶工又回来了。
俞四娘回想起鲍玉茗惨不忍睹的尸体,嘴角忍不住上扬。她从来不知道亲手复仇的滋味是如此爽快,这几天,她在牢里夜夜安睡。只要一想到鲍玉茗头颅被斩那一瞬,她就感到抑制不住的快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啊!”俞四娘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
长笑罢,俞四娘蓦地想起了孙申屠,那个清秀文雅的年轻女人。若不是孙申屠,俞四娘也无法一个人制住鲍玉茗。她看向重重木栏阻隔的另一处囚室,一个细瘦的人影融于黑影中,隔得太远看不清神情。但她知道,那是一个和她一样,心碎过却还仍旧活着的人。
相隔甚远的另一间囚室里,孙申屠也在怔怔望着窗外欲雨的天色。薄暮升旧愁,秋雨寒八荒。若复见旧人,长夜阻相望。
孙申屠第一次心碎,是姐姐刚刚成亲那个黄昏。盛大的婚礼结束后,她正等着和姐姐一起回家,结果姐姐半天也没来找她。她跑出去看,却看到姐姐跟夫家的妯娌手挽着手一起走了。
从小到大,姐姐都只和她手挽手。
她嚎啕大哭着要去追上姐姐,却被父亲和下人死死拦住。平素待她亲和的父亲狠狠地骂了她,那时她才终于明白——姐姐再也不会和她一起回家了。她的家已经不是姐姐的家了。
她们孙家在临甫县城也算书香门第,父亲是个药师,能够识文断字,家里姐妹二人都颇有才学,姐姐孙贞绣工一绝,妹妹孙申屠不仅继承了医学天赋,还画得一手好竹。
母亲早逝,父亲身体也不好,家中大小事务常年是姐姐孙贞操持,长姐如母,对孙申屠来说,姐姐比母亲还要亲。
从第一眼起,孙申屠就不喜欢她的姐夫。时任虞历郡郡丞的鲍玉茗前来孙家提亲时,众人都喜笑颜开来她家道喜,唯有她满心烦躁。那个男人眼神精明油滑,谈吐市侩、处事势利,令人望而生厌。
好在姐姐也没有多喜欢他。
孙申屠原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突然有一天家里说下月就要办喜事了,她才知道原来亲事早已定下,没告诉她而已。
婚礼甚至不在临甫小县城,而在虞历郡郡守所在的城中。姐姐忙于筹备婚典,待在家中的时间越来越少。
直到那个黄昏之后,姐姐彻底搬走,几乎消失在她的生命里。
南方有一种榕树,常常两棵幼苗从小缠绕着生长在一起,待到长成以后,如果挖走其中一棵,另一棵被留在原地的也会很快委顿下去。
孙申屠原本以为人的心只会碎一次。她从没想过,短短几年之后,她会听到姐姐的死讯。
当时姐姐生辰将近,她在家中着手画《百竹图》,想着作为给姐姐庆生的贺礼,愿她长命百岁。虽然姐姐不会回临甫,但她可以托人带去长安。
那是一年里难得几次的,她可以和姐姐通信的机会。孙申屠每天怀着期待和雀跃,细细描摹着每一枝竹枝。
百种竹枝还未画完一半,世上却已没有姐姐了。
四年里,孙申屠不止一次诅咒过老天爷、诅咒过命运。走在街上看见一些笑着的陌生路人时,原本文静秀气的她甚至会无端生出怨怼,为什么、为什么他们竟这么快乐!她的姐姐死了,她的世界彻底被毁了,为什么这么多人不用体会这种悲伤,为什么他们居然还能笑得出来,好似人间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她却再也不会笑了。
直到那一天,她行凶过半,俞四娘闯了进来。那个中年女人手里拿着一把茶刀,眼神里有她不用言说便能明了的东西。
她们短暂交谈了几句,她得知了俞四娘女儿的事。
那一刻、在得知世上原来还有人和她一样心碎过的那一刻,她并没有感受到期望中的慰藉,而是感到了更多的悲伤。
但奇怪的是,那种悲伤不是侵略性和压倒性的,而是像无边的海浪一样,深沉而辽远,让人觉得被托着浮了起来。
她和那个名叫俞四娘的中年女人只短短见了半个时辰的工夫,但她们一起完成了她筹谋四年的计划、那个仿佛宿命一般的计划。
然后她们就双双被捕,被分开押入了地牢,再也没见过面。
但奇异的是,她发现自己不想看到俞四娘死去。在这场短暂如风中浮萍的相会中,她只有一个心愿。
她只想看到心碎过的人,也能够活下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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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七章·临甫县·狱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