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皇长女府。
“姥姥,为什么要立你弟弟为王?”
梦境里,有人声声泣血。
“姥姥!姥姥!你弟弟的孙男害死了我……”
娥陵皇太女惊醒。她本在书房中斜靠案角和衣小憩,近日宫中动荡,她几乎是日夜待命。没想到今夜竟然被这样凄厉的梦境光临。
这座皇长女府在前朝是用来接待贵客的宫殿,富丽堂皇,奢华逼人,但一直有宫闱秘闻,传说赵直正是在这座宫殿里刺杀了他的亲姐姐赵昇娇。
从幼年时起,娥陵皇太女一直会在梦里听到有人对她说“杀了你弟弟、赶在你被杀死之前”。
多年以来,这个梦境反复纠缠着她,使她夜不能寐。
今夜,从梦中惊醒的娥陵皇太女终于舒了一口气。她亲弟弟的尸体此刻正停在宫里,等着举行国葬。她再也不必担忧那个宛如诅咒一般的噩梦。
有人依靠神明指导,而她的人生指导依靠噩梦。无所谓,她不忌神魔,有用就行。
至于她那个异母同父的表弟雍门吉祥……
门外一阵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一个中年宫女嬷嬷停在了门外:“殿下,扁程太人来访,我让他在外厅候着。”
娥陵皇太女颇有些意外:“他来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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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太人,皇长女殿下请您在此处稍等片刻,她马上就到。”
扁程颌首致意:“好的,谢谢温嬷嬷。”
扁程坐在皇长女府中外厅的檀木雕花镶银彩贝长榻上,一边打量着屋里的布局陈设,一边在心里快速盘算着。
皇后要将他抓入天牢,他绝不会坐以待毙。他手中的筹码颇有那么几个,但他认为自己根本不必要使出多么重要的筹码,毕竟,女人总是感情至上。皇太女此刻幼弟新丧,他只需站在她的角度多加安慰,便能迅速打破她对他的警惕和防备。
再说了,他的悲戚也不全是装的,毕竟皇太子脱离他的设想在南境横死,他心里也是真情实感的有些伤心。虽然他的伤心比不上皇太女之万一,但应该已经足够赢取她的信任了。
事实上,皇太子和皇太女同父同母,在历史上都是很罕见的。更准确地说,娥陵禾姁这个人就是史上最罕见的特例——她既是王后,同时竟又是后!
唉。可能是因为“爱情”吧。扁程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在“爱情”这个东西被发明出来之前,后和王后是绝无可能作为同一人存在的。
后指的是族群或邦国的最高首领女性,在朔朝之前,后统治一切。而朔朝正是以后权立王权起家的,朔朝第一任国君姜妤,任命她最喜爱的小儿子鬼发为第一任王,从此世上有了“王”,开启了王权的序幕。
男性加入继承人序列后,族群的战斗力明显增强,他们打得原先生活在这里的凰族满地找牙,凰族不得不退到神恩河以南,他们则逐渐占领了神恩河以北的所有土地。
不过在鬼发的时代,王位还是不可继承的。老王死亡以后,他的后代待遇如何,全凭时任的后权心情如何。如果时任仍是老后,舐犊情深,还会照顾一下自己的孙女孙男,如果老后也过世,时任是新后(通常是老后的女儿、老王的姐妹),那就不一定愿意继续花钱养着老王的后代了,很可能会收回封地,将其降为庶民。
最糟糕的情况是开启禅让制,新后若是由老后禅让,没有血缘关系,全凭才能继位,这样新后和老王就没了任何情感牵绊,老王后代一定会从云端跌入泥淖,自生自灭。
不过王还有一座靠山,因为他的母后会为他找最好的王妻——通常是另一个后,隔壁邦国或隔壁部族的后。就算这些后自己忙于国务抽不出身,一般也会给面子、举荐自己族内的姐妹前来——这群人是王最喜欢的人。
因为另一邦国的后不可能成为全职王妻,她们往往完成狩精后就会回到自己的邦国处理国事。但后的姐妹们则大多没有那么繁忙,她们可以留在朔朝,从怀孕到分娩,甚至到抚养孩子成人。
立自己喜爱的儿子为王、为王寻觅王妻,成了不同邦国的后之间常见的外交手段,一旦有了后代,互相走动看望孩子,会使两国之间交往密切,构筑起更牢固的同盟纽带。被派出外交的王妻们也越来越专业,彻底不再需要后本人去邻国狩精。
终于,朔朝建朝六百年后,出现了第一批专职王妻,她们的任务就是代表本国与目标国的王繁衍后代,维系两国之间的同盟纽带。由于活跃在最一线最前沿的位置,她们的话语权也极大提升,为区分于后位,她们被称为“王后”。
而对于老王的后代来说,王后背后的同盟邦国的势力就成了他们的倚仗,如果他们不被本国的新后待见,王后母族的势力既是他们谈判索要待遇的筹码,也是他们最后时刻的退路——他们起码还可以投奔去同盟邦国生活。
再后来,朔朝的王们对于王位不可继承这事爆发了多次不满和抗议,最后,为了得到王位的可继承权,不甘的儿子们联手推翻了后权高于王权的朔朝,建立起了一个没有后权的戴朝。
被推翻的母亲们也没有闲着,三百多年后,她们再次终结了这群叛逆儿子的统治,戴朝宣告灭亡。当然,该说不说,戴朝的灭亡里居功至伟的是凰族的眉间月和娜汝族的军队,朔朝后权遗老在其中起到的作用远比不上前者。
无论如何,戴朝灭亡后,凰族眉间月、娜汝族祭司和朔朝后权遗老嘉惠后三分天下,分别建立起了三个全新的邦国——朝华国、良勺国和春身国。
这个嘉惠后其实也颇为值得说道,她本名周惠丽,是大戴史上最后一任王后、也是春身国第一任大后。她联合诸多后权遗老背叛了戴朝,亲手绞死了自己的丈夫,在建立新国后自封嘉惠大后。
不过无论是她还是那些凰族娜汝族等外族,她们建立起的三大邦国,在三百多年后也都一一灭亡在鄢朝赵直手上。短短十几年后赵直又被朱厌反噬身亡,大鄢一世而亡,雍门陛下一统寰宇,自此大川立朝,四海臣服。
而现在,雍门陛下因为常年亲征,重伤累累,现在卧榻不起。他的皇太子的遗体刚被送入宫中,还没人敢向他禀报。
他扁程可是陛下亲任的左相,是这个关键节点唯一能站出来主持大局的人,剩下的一群老弱妇孺,不堪倚靠。在这个时候,他一定不能被自己人关进大牢。尽管他多年来一直筹谋令皇太子被废、好使郑王雍门吉祥上位,但凰族大敌当前,谁能说他和娥陵皇后不是自己人?
正想着,远远传来足音,和娥陵皇太女和门口侍卫打招呼的声音,扁程整理好自己的仪态,心中已有了计较。
“扁太人,久等了。”娥陵皇太女迈入门内,“深更半夜,扁太人有何指教?”
扁程站起身,一丝不苟行了一套大礼:“臣见过娥陵皇太女殿下,殿下千秋盛世,万寿无疆。”
“扁太人请起。”娥陵皇太女扶住他,语气略微和善了两分。
“深夜叨扰殿下,臣罪该万死。只是事发突然,臣实乃不得已而为之,万望皇太女殿下恕罪。”扁程仍是垂首,“皇太女殿下时间金贵,臣言简意赅,绝不耽误殿下歇息。”
娥陵皇太女抬眼看他,不置可否。
“翟其闻确是我下属臣吏,但臣派遣他远赴纪凰城是为了护卫皇太子的安危,也好在皇后陛下面前卖个人情,绝不是为了加害皇太子。臣拿性命起誓,若所言为假,天打雷劈。
“如今娥陵陛下与皇太女殿下心情沉郁,臣也同感悲痛。若能为陛下与殿下分忧,臣不胜惶恐。臣听闻神机阁正在修法,臣之前愚钝,甚是反对,还在朝堂之上与神机阁诸位大人多有争辩。从今夜起,臣定当痛改前非,极力拥护新法。”
“扁太人倒是有心了。”娥陵皇太女不咸不淡道,“只是修法一事,母后亲自操持岁余,诸多事项已是板上钉钉,怕是已无旁人置喙余地。”
娥陵皇太女眼皮轻掩,掩住了心中的真实想法。修法的进度当然艰难而不顺,才不是什么板上钉钉。修法要符合当前的民生,但最重要的是要有足够的人来执法。但神机阁初创不到十年,职能也集中在朝政,影响力根本蔓延不到中下官吏。最后决定新法执行的恰恰是那些最基层的小吏,而他们几乎全都是她爹和左相他们的人。神机阁要想培养出一套自己的完备的触达各县各村的官吏体制,根本不是一朝一夕能办成的事,起码不是这次修法能赶上的事。
当然,就算千难万难,该做的要做,神机阁已经决定从引进学堂开始、从教会女孩们识字开始,慢慢培养自己的官吏体制。不过这又引发了新的麻烦,衡中书院出手干扰了她们的计划,号称绝不能让凤族人的文化污染我们。要学应该也是让衡中书院承担教授女孩的任务。
但衡中书院从不允许女孩入学。就这样双方僵持了许久。衡中书院不允许神机阁引入万海学城进长安,要求自己来,但一到真要他们派出师座来教,他们又说他们从来不收女弟子。
为了拖延时间真是什么无赖手段都耍得出。娥陵皇太女在心中暗骂。不过再难也轮不到需要承扁程的人情。
“臣还有一计。”扁程不死心道。
“只要扁太人回答我一个问题,我愿意鞍前马后为扁太人免除牢狱之灾。”娥陵皇太女直接打断了他。夜深了,她实在懒得听废话,“扁太人,‘上丹’在哪里?”
“什么?”扁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本能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个词没有任何可能出现在一个外人嘴里。
“我在问,”娥陵皇太女看起来非常有耐心,“‘上、丹’,在哪里?”
确实就是他所想的那个“上丹”。她怎么会知道?不,现在不该问这个问题。现在该问的是,她为什么会想要知道?
“恕臣寡闻,臣未曾听过甚么上丹。”扁程神色不动,暗中观察皇太女的神情,只见对方没露出一丝一毫犹豫。
“那么扁太人这顿牢狱之灾怕是难以避免了。”娥陵皇太女语气很遗憾。
扁程迅速换了口径:“丹药一事,臣略有耳闻,不过那是正清教主管的事务。皇太女殿下若是想了解上丹,怕是要先入教。毕竟教中机密向来不会给外人透露。”
娥陵皇太女听明白了对方的开价:“要想找到‘上丹’,我得先信教?”
扁程轻咳两声:“以臣对正清教的微末了解,殿下只怕是要公开信徒身份。”其实倒也未必,他是故意抬高门槛。娥陵皇后素来亲近金乌神女教,而正清教是神女教多年死对头。娥陵皇太女要公开加入正清教,必然会背负巨大争议。
没想到皇太女坦然接招:“好,我倾慕姜妤女神已久。请问我该寻何人入教呢?”
扁程压低声音,两人私密交流了接洽方式。不多会,两人都是满面微笑,一个客气告辞,一个热情送客,仿佛宾主尽欢一般在门口好一番热闹。
待到娥陵皇太女走回门廊,立在一旁的温嬷嬷问道:“殿下,您现在要去宫里为扁太人向皇后陛下求情吗?”
娥陵皇太女径直跨进自己房门:“当然不,我现在要睡觉了。”
温嬷嬷舒了口气:“所以您是诓他的?我就知道,咱们才不会和那种蛇鼠沆瀣一气。”
“不,也不算完全骗他……你去和麓京阿姨传个口信,让她明天抓了人以后多多关照,给扁程在狱里吃好喝好。”娥陵皇太女细细叮嘱道,“——务必让他清楚,这是我的意思。母后盛怒之下与我大吵一架,我实在无力回天。但我可是一直在尽心尽力帮他的。”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