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灼收到沈和容城主的回信的时候,正好早训刚结束。清晨的光线照亮了营地,战士们有的去吃早膳,有的原地休息,还有些精力旺盛的在营地里玩起了攮戏,自己在树上挂了个篮筐,你追我赶不亦乐乎。
月灼坐在营地边上,拿着从鸽子腿上取下的回信,看到上面沈和容城主给她的关于摧毁天惩鞭的建议,疑惑道:“《华良春纪元史》?华良春是谁?”
“华良春不是一个人名,而是朝华国、良勺国、春身国三国并立时代的简称。”一旁的姒颐正在气定神闲地练太极,闻言接话道。
月灼来了兴趣:“姒颐大人,你给我讲讲吧。”
姒颐原本如同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梗了梗,她虽然饱读诗书,但自从工作以后,难以再有闲暇,细算起来也有近十年没怎么看过书了。
再者说,术业有专攻,在这个草纸比米贵、帛纸比黄金贵的时代,修史是一门有着极高门槛的行当,需要花费巨量的时间精力进去,才有可能收获小小一段可供交叉印证的史实,“华良春纪元史”这种极其特定的历史,除了学城里专门修史的人能有机会接触相关书籍,出了学城大门就没人听过,姒颐也只了解一个泛泛,要细说真是一点说不出来。
“我也不了解。”姒颐承认道,“不过我记得万海学城里有一位叫沈越的师姐,是专门修史的,她出师许多年了,你若是能寻着她,或许能有很大帮助。”
“噢。”月灼收起信纸揣入怀中,同时面无表情地伸出右手拦下了一个冲她脑门而来的球:“谁再把球踢到我脑门上来,就给我跑一百个负重往返!”
始作俑者们不仅不怕,还嘻嘻哈哈地起哄:“灼将,来一个!灼将,来一个!”
“我才不和小屁孩玩。”月灼站起身,她离篮筐有二十丈远,她掂了掂脚,将手中竹筐编成的囊球远远掷去,囊球凌空飞越,最后稳稳落进篮筐之中。
“壮哉我灼!”
“蒂啊!”
月灼打了个响指,十分得意地去吃早饭了。
九城盟军扎营的地界是一片宽广的荒林。她们已经从陈勤渡口向北走了几百里,来到了大川王朝的虞历郡临甫县。
这一路上,月灼打乱了最初的阵型,将八千人的队伍根据身体素质和个人技能、仔仔细细全部重新编排了一遍。同时为不同的阵营设计了不同的操练任务。灵修出身的兵基本功最差,所以从最基础的体能开始练起。武林出身的兵和新兵被打散编入驻城军和唐家军熊家军中,开始老带新,熟悉各种兵器的使用和基本阵型的变化。步兵营中有特长的则被编入弓兵或奇兵营。
经过这番紧急培训,一支兵种齐全、能换阵型打配合的队伍算是初见雏形。
练兵的同时,月灼也在寻觅副将。常规的编制军中起码是三名将领,目前只有她一个光杆司令,她得再找到合适的人选出任第二副将和第三副将,免得她要是出什么意外挂了导致军中群龙无首。
但指挥能力这种东西,寻常练兵是看不出来的,非得临阵才能知道谁扛得住压力能保持头脑冷静做出正确决断,所以月灼目前也没什么意向人选。
“走,进县城转转?”那边厢,姒颐招呼她。
这一路她们在荒郊野林中一路急行军北上,偶尔经过城镇的时候,月灼会做好伪装和隐蔽,到人群聚集的地方去转一转,一方面了解蛟族人的生活。另一方面,她手里只有一张九城盟给的多年前绘制的舆图——尽管这已是最准确的一张了——但仍有大量变迁导致的错误,需要月灼手动修正。
“好啊。”月灼应道。练兵已经走上正轨,不再需要她时时盯着。两人说走就走,朝着临甫县城走去。
就月灼之前所探查过的那些县城、小镇和村庄的情况来看,蛟族的建筑普遍很简陋。街道上很少见到女人,几乎全是男人。但在田间耕种的大多是女人,她们中间还有不少缠足,迈着三寸金莲仍要挑水担柴。
他们说的语言月灼也听不懂。好在姒颐和蛟族打交道的经验丰富,而且颇有语言天赋,模仿蛟族各地的方言模仿得惟妙惟肖。
“蛟族的语言也和凰族一样,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去西边你就学长安官话,我们在东边,你就学点洛阳官话,基本也都够用了。”姒颐向她分享经验。
听起来非常简单。但月灼试了试就发现,自己的口条和姒颐比起来简直就像猴子和人的区别,无论月灼费多么大力气,最后连一种官话都没学明白。她四不像的奇异发音时常逗得姒颐狂笑不停。
行吧。月灼自我安慰。能让一向优雅端着的姒颐不顾形象狂笑,也算是一种成就。
两人没走出多远,月灼觉得自己膝盖又开始隐隐作痛,这个老毛病最近经常犯,她忍着疼痛强装镇定,勉强跟着姒颐的步速继续走,没想到整条腿越来越痛,连带着髋和踝也酸痛,像刀尖跳舞般走了几里地后,月灼终于腿一软直接往前一趴摔在地面上。
所幸这时候两人已经进了临甫县城,姒颐连忙将月灼扶起来,搀着一瘸一拐的月灼在街上找面善的大娘大姐问路,终于一路找到一家医馆。
坐诊的医师是位中年男人。姒颐皱起眉头:“你们这可有女医师?”
“她今日出诊去了,明早才回。”
“那我们便明早再来吧。”
“两位姑娘可是要看妇人之病?在下也略通一二……”
“不必了。”姒颐打断他,“我们只是单纯觉得女医师的医术更高明一些。”
走出医馆,月灼目光放空,望着街边。
县城街上的女人数量比乡村里要略多一些。年轻的女人们普遍很瘦,姒颐说蛟地女人风俗是过午不食。她们的腰宽都没超过两掌,她们的头发全都留得很长很长,梳着各种复杂的发髻,她们没有人穿裤子,全都穿着繁琐又不暖和的裙子,她们脸上都画着惨白的脂粉,染着血红的唇色。
月灼在心里暗叹,尽管距离赵直颁布金莲令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尽管这些女人或许都从没曾听过“金莲令”这三个字——因为她们不被允许上学,或者蛟族的学堂也不会教授这一段历史——但她们仍然忠实地恪守着金莲令的每一条戒律。
“雪洗金莲耻!”当时阎婈那句高喝突然冲进月灼的脑海。如今月灼亲临其境,心下感触近切了许多。
这些惨白血红的脂粉,宛如虜隶脸上的黥面烙印,赵直……他怎么敢!怎么敢这样对待她的同类!真是一个不得好死的畜生!
噢……他确实没得好死。月灼想起赵直被自己豢养的朱厌生吞活剥、反噬而亡的死法,心里又稍微舒服了点。
月灼心底气血翻涌之时,站在她身边的姒颐却在四处看望。为了等待医女给月灼治腿,她得找家客栈开间房,让月灼边躺边等。最好能离医馆近些,待那医女回来直接来房里看诊。
临甫县城里只有一家大些的客栈,此时却被重重封条贴住,一旁的大娘见月灼二人,便招呼道:“姑娘住店吗?来住我家吧。这家店前日出了大事,被官府封啦!”
姒颐问道:“出了什么大事?”
大娘压低声音:“姑娘进店里说,外边不让议论。”
姒颐搀着月灼跟着大娘,走进了街边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这家客栈明显是用平民自住房改的,狭窄逼仄,所幸客房里面倒是干净。
“官府压着,不让乱说,可我听说,有个京城大官死在了里面!”大娘声音越来越低,时不时四顾察看周围有没有人,“听说是厉鬼作祟,那大官被五马分尸,身上没一片好皮肉,全被剜下来扔了一地一墙都是。”
姒颐看月灼脸色苍白,没有心情闲聊,便起身送客,将还准备八卦一番的大娘送了出去。
“你先躺会,我去附近给你买些午膳。”姒颐交代完,便也转身出了门。
房间骤然安静下来,月灼只觉得能听到自己血管狂涌的突突声。她和衣躺倒,感觉整个世界都天旋地转。腿上的各个关节像被人拿着大锤在砸一样,筋络一下一下地抽痛,砸得她头也开始疼了起来。
昏昏沉沉间,月灼也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眩晕了,只听到有人非常粗鲁地敲门。没几下,一群官差涌入房中,其中为首的宣读了逮捕令,紧接着官差们就一拥而上制住了月灼。
发生了什么?
昏沉之中,月灼只觉得眼睛都很难睁开,凭着习武本能,她一跃而起与官差拆了几招,但因为腿被雷打了一般的疼,她很快被制住,几乎是被拖着走出客栈。
“月灼!”手里拎着烧饼走回客栈的姒颐远远看见了门口的动静,大惊失色,飞奔过来,追问官差,“怎么回事?你们为什么抓她?”
“她被指认是杀害京官一案的嫌犯,我们依令逮捕。”为首的官差冷漠道。
姒颐下意识想要辩解,但听到有逮捕令,又觉得在此时与官差辩解毫无意义。她赶上前两步,凑向月灼耳朵,叮嘱月灼坚持住,保护好自己,随即转身离开,往反方向走去。
姒颐走回房间,打了一盆水泼到脸上,让自己冷静下来。
此时最简单的办法是走到城外的军营,八千九城盟军足够踏平这个又小又破的县城。但这番打草惊蛇不说,还容易横生枝节。最好还是先探明情况,再做决定。
姒颐思量片刻,拿定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