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河城的铜铺小院里,温暖的篝火驱散了方才的黑暗。月灼受伤的胳膊得到了包扎,抹了药后此刻也不再疼痛。
她刚追出去了老远,但是那群人武功都不在她之下,硬是让她跟丢了。她失魂落魄地坐在篝火边,用力捏紧了拳头。
阎婈一脸沉重:“铜河城怎么混进了蛟族人?”
“看他们样子是打扮成难民混进来的。”月灼提醒道。
“不行,我回去要和姒颐商量一下。”阎婈有些不安。
坐在最里侧的小姨拿起月灼手旁那根纯黑色的长鞭,端详起来。
“没想到,赵直真把天惩鞭落在凰族了。强行霸占自己守不住的东西,活该鄢朝一世而亡啊。”
她的侧脸在跳跃的火光中忽明忽暗,手中的纯黑色长鞭几乎像一条长蛇。
“传闻蛟族有三大圣器——青瓦阶、金润铲和天惩鞭,赵直那个短命鬼就是因为集齐了这三个东西才得到了那么大的力量,摧毁了朝华国和其她诸多邦国、甚至能够驱使朱厌南渡神恩河。毕竟在赵直之前,蛟族虽然肆意屠戮神恩河以北,却从来没能大规模入侵神恩河以南。”
月灼歪头:“这把鞭子……这么厉害?”
“青瓦阶的力量是‘分层’,它提供了一套森严等级,将众生全部纳入进去。而天惩鞭是确保青瓦阶能运行的,天惩鞭的力量是‘恐惧’。”盐姨手里紧紧攥着那根天惩鞭,左手抚过鞭尾,“你们觉得这是头发吗?”
月灼顿时有了些不好的联想:“这是连着头发一起活剥了人的头皮?”
鞭柄是皮质的,鞭梢是黑色毛发,长达两丈。她越看越像。
小姨摇摇头:“不是,这是一束完整的人的筋络,从头顶脊椎到手指到脚趾头,活剥下来,晒干蒸制,才能有这种韧劲。”
阎婈本能往后退了退:“快!快点的!把这晦气玩意扔进火里烧了!”
“普通的火是无法摧毁天惩鞭的。”小姨淡淡地说,“你们现在感觉到的只是天惩鞭的冰山一角罢了,凰族人不大懂‘恐惧’的滋味,因为她们没有被‘恐惧之鞭’驯化过。”
她用手一圈一圈缠起长鞭:“青瓦阶负责不断分化人群,分为‘好听他们话的’和‘不听他们话的’,听话的用金润铲给奖励,不听话的用天惩鞭给惩罚。”
月灼问:“要怎么才能摧毁天惩鞭?”
“我不知道,我只是个铸铜的。金乌神女教的祭司当年要是没死应该知道,但她死都死了没法问了。”小姨将长鞭还给月灼,“或者去问问万海学城的沈和容城主,她们万海学城可能有过研究。”
“小嬴不就是万海学城出来的吗?回去可以问问。”阎婈道。
“你姓嬴?”小姨抬起眼睛,“你听过嬴驰嫖吗?应该是你本家。”
月灼闻言也抬眼,两人目光一对,心下瞬间俱都了然。
“嬴驰嫖是我的祖嫁嫁。”月灼答道,“我叫嬴月灼,我娘亲叫嬴避,我嫁嫁叫嬴莲芳。”
“莲芳!嬴将军的小女儿是叫莲芳。小时候我还牵过她。”小姨的神情激动起来,“你是嬴驰嫖将军的玄孙女!”
“对,你是……?”
“我叫阎荣,三十一年前,我是嬴家军第十军第六步兵团团长。”
“原来嬴家军还有幸存者?”月灼惊讶道。嬴避有意切断了许多联系,以至于月灼从来没意识到这一点。
“不多,但确实有。只是我们也鲜少联系。自从嬴弛嫖将军牺牲后,嬴家军就真正散了……”
月灼迟疑问道:“祖嫁嫁,我是说嬴弛嫖将军,她是怎么……牺牲的?”
阎荣姨看向夜空:“那天大家都很高兴,嬴将军琢磨了很久的专克朱厌的骟龙阵在实战中发挥了巨大的威力,石板桥那一战,我们几乎杀掉了赵直那头朱厌。”
“晚饭以后,我们就没见过将军。不过这不奇怪,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的。”
“再次见到她,是第二天清晨。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被蛟贼……”
“我们在她遗体的附近看到了爪痕,那是朱厌隐匿的痕迹,虽然我们仔细查看后,发现那处痕迹是伪装的。”
“赵直的这只朱厌,可能是被衡中书院改造过,学会了‘隐匿’。它会变换肤色,将庞大的身体伪装成一个小山,静静潜伏数个时辰之久。我们有许多战友都是因为不慎而被它近距离偷袭。要辨认它的隐匿非常困难,笨办法是听鸟叫,林中多鸣禽,但朱厌隐匿的四周不会有鸟叫,只是这种方式过于宽泛,实际能起多大作用很难说。另一种办法就是观察爪痕,朱厌没有那么聪明,隐匿之前有时候会留下爪痕。”
“那个时候朱厌其实已经和赵直一起北逃了。但殿后的蛟贼故意伪装了地面那个似是而非的爪痕,引诱嬴将军前去查看。因为只有她足够熟悉朱厌,能辨别出其中的不寻常。”
“她每一步都没有做错,她足够警觉,她及时行动及时排查隐患。是那群蛟贼利用夜色使她看不清楚,又在她谨慎靠近时用毒雾迷倒了她。”
“我们追上了他们——蛟贼最后负责殿后的雍门硕,和他的十三个下属。”
“我们没有放过他们任何一个。他们一个比一个死法惨。”
通常人们不是很有勇气直面惨淡的事实,她们中的一些会在这种时候充满歉意或廉价的怜悯,另一些则试图岔开话题。但此刻在月灼近距离的注视中,大姨的眼中是全然坚定的坦然。那神情像在说,是的,悲剧发生了,但我们做了所有我们该做的。
月灼作为受害人的直系后裔,无声地拍了拍大姨的肩,似乎是认可了她的骄傲。
然后,她才一个人坐着,静静承受迟来的痛感。
“早点睡吧,那边有床。”阎婈说道,“今晚将就一晚,明早我们回去。”
“好的。”月灼静静答道。
那晚,月灼做了一晚上噩梦,梦见朱厌如同山一样的肥胖身躯压在她背上,压得她喘不过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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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天没亮全,阎婈和月灼就策马赶回纪凰城。
月灼刚拴好马,走进营地里,冯燕她们就凑了上来:“月姐,咱们能不能不招男兵了?真的很烦。”
当时葛城事急,唐家军在临湘城征兵时没有限制性别,结果新兵团全员八百人,共有799个女兵,只有李营一个男的。尽管他处处退让,女兵们仍觉多有不便。
月灼一身风尘仆仆,心里还装着别的事,随口答道:“就算不招,以后战俘里也会有很多男兵。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战俘也是兵源之一,所以你得习惯。”
冯燕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哈,要是这样的话,那就不是我习不习惯的问题了,是他习不习惯的问题了。”
“对了,李营人呢?把他带过来见我。”月灼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
“我这就去!”冯燕积极领命。
黄明砚则关心另一个问题:“你这两天去哪了?”
月灼把腿一抬、把长袍一撩,摆了个大马金刀的架势:“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那两位堂主——她们想要拉拢我。”
黄明砚嗤笑一声:“我真不信。你当兵的天数满打满算还没我手指头和脚趾头加一块多,凭什么拉拢你?”
“这你就不懂了吧。她俩目标不一致。阎婈大人想去长安,姒颐大人想去穆辽郡,她们够得着的就这么几支队伍,唐家军肯定既不想去长安也不想去穆辽郡,只想回玉娲城,毕竟南边也有不少麻烦事靠她们镇守。”月灼缩回了大长腿,拍拍衣角,“人年纪大了就是会趋向保守,目前的新生力量又只有我一个,两位堂主当然都指望我啦。”
“那你怎么选?”黄明砚问道。
“我嘛……”月灼刚起了个头,就被打断。
“嬴月灼。”百步开外,唐津将军冷冰冰地瞪着她,“跟我走,阎婈和姒颐两位大人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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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城盟总楼“阳和启蛰楼”议事堂里,高耸的窗子全部敞开,露出窗外秋高云淡的澄蓝天空,蓝得如同最纯净的薰华草的颜色。
阎婈和姒颐一左一右坐在木桌两侧,在她们中间,还坐着一位月灼没见过的、穿着长袍、戴着斗笠的蒙面人。
“这是九城盟事务堂堂主。”姒颐向唐津和月灼介绍道,但没有提及那人的名字。
“这是唐七军第三副将唐津将军和第四副将嬴月灼将军。”她又对着那人介绍道。
姒颐仍是梳着一丝不苟的优雅圆髻,髻边缀以大颗圆润的珍珠发饰,脊背挺拔:“九城盟临时盟主的投票结果已经出来了,昨晚经过长姥会彻夜核对,确认最终由我担任九城盟盟主,即日起生效,任期一年。”
月灼看了看气度从容的姒颐,又看了看满脸不服的阎婈,不知自己该说“恭喜”还是该闭嘴。
“今日请二位前来,是就军务与二位相商。我希望唐津将军带唐七军返回玉娲城,守住南疆。嬴月灼将军带领一支万人特征队前去穆辽郡,这支万人特征队的募集由我负责。诸位可有异议?”
“我同意。”唐津将军率先表态。她才不想去重建什么朝华国,葛城已经是她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她们玉娲城位于凰族最南端,有自己的敌人要应对,她也写信征询了第一主将唐轩的意见,大家都不愿意北上。幸好是姒颐大人选上了盟主,不然她们非被阎婈大人逼去长安不可。
“我也同意。”月灼跟着表态道。
“我反对!”阎婈大手往桌上一拍,“雍门章泽手上这只朱厌,由着它们反噬旧主好了。任何一个凰族将士的命都极其珍贵,不应该为了阻拦朱厌而浪费。嬴月灼,你跟着我去长安。姒颐,你把你的人全部从丹峦撤回神恩河以南。”
“我不同意。”姒颐强势打断了阎婈,“上一只朱厌——也就是赵直那只,已经有能力跨过神恩河,虽然被嬴驰嫖将军挡了回去,但我们付出了极高代价。”
她站起身,越过木桌,紧紧盯住阎婈:“如果这只朱厌,在它反噬旧主之前,先跨过神恩河把我们凰族全杀光了,你该怎么办?”
阎婈同样站起了身:“去穆辽郡打朱厌,哪里来的人?哪里来的钱?就靠你东拼西凑的一万人吗?你知道光雍门章泽的军队就有多少吗?二十万人!还带上一只朱厌!”
“三十几年前,赵直那只朱厌,已经把我们的人全打废了。嬴家军整军直接被打没了,唐家军剩千把子人,熊家军剩千把子人,再就没啦。”
月灼清清嗓子:“没有钱,也没有人,我也可以去。”
“你该不会叫了月灼这个名儿就真以为自己是鸑鷟了吧?——那是朱厌!没有人能够战胜朱厌!”阎婈瞪了她一眼,“你知道那是怎样的怪物吗?它可以轻易推倒城墙,没有任何防御工事能够挡得住它。它会屠杀成千上万的婴儿,它会破开孕妇的肚子……朱厌所到之处,不留任何活口。”
“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一只朱厌是被杀的——没有人能够杀了它们。它们只会自相残杀,或者反噬旧主、最后同归于尽。”阎婈简洁有力地陈述了一个客观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