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推脱拉扯之后,计划还是这么定下了,反正也没人能想出更好的办法。大人们各自去忙,月灼月夕和暗月则坐在院子里叽里咕噜,交换着各自今天一天的经历。
“猴耳螺?”月灼闻言若有所思,“能不能把听到的声音重复放啊?”
“应该不行。”月夕说道,“我还没那么厉害。”
“我们去问问婋婆婆,看她有没有办法。”月灼猛地起身,“共账池二十年才能研究出来,远水解不了近渴。要想解决现在城里的饕餮,可能还得靠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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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灼带着她的两个好朋友,再次敲响了那幢古怪大房子的门。
“婋婆婆,还记得我吗?我是嬴避的女儿。”
婋望婆婆点点头:“我记得,十二年前在竹坡镇,你拿了个司南找我修。”
“原来你还记得我啊?”月灼惊喜,“这次我也带了个小东西,想要找你修一修。”她拿出猴耳螺,递到婋婆婆面前:“这个猴耳螺能够听到别人心里的声音,你有没有办法让它还能重放听到的声音?”
婋望婆婆接过:“我看一看。”她把门开得更大一些,“你们先进来坐。”
擦身而过时月灼注意到,婋婆婆今天手臂戴了黑纱,胸前别了白花,手腕上还带着她二十年前送给自己爱徒的绿松石镯子。如今白发人还在故乡,黑发人却已不在人世。
“婋婆婆,这位是庄姜暗月,是万海学城刚刚出师的军武院学女。她已经答应了宰父察师座,替她去衡中书院报仇雪恨。”月灼为她介绍道。
婋望婆婆闻言,定定地望了望暗月。
二十年前,那对姐妹拜入她门下的时候,也就眼前这三个孩子这么大。神采飞扬,眼睛里涌动着对万物的好奇。她们缠着她,要她讲发现天望星的故事,要跟着她学制作透镜。
姐妹里姐姐更活泼一些,主意也更多。妹妹喜静,总是浅浅笑着。相同的是姐妹两的天赋都超凡绝俗,是她见过最聪明的学女,诸多原理一点就透。尽管后来因为理念分歧分道扬镳,但带她们姐妹两做研究的那八年,是她一生中不多的快乐日子。
“我这把老骨头是不中用了,走二里路都费劲……”她颤颤巍巍地解下腕上的镯子,递给暗月,“你拿着这个。这里面有极多机关暗器,用得好的话能杀百来个人。”
“杀了他。”婋望婆婆恨声道,“杀了那个害死我徒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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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嬴避步履匆匆,似乎恨不得一步迈三丈。她刚接到了一个很糟糕的消息,她们临湘城商会一个很厉害的老板,也是她的多年好友,昨晚服毒了。
没走多远,嬴避拐进了一个小院子。院子显得有些破落,最里间的卧室里,躺着一个面容苍白的女人。
“嬴姐,你怎么来了……”
嬴避看着她嘴唇乌黑、面容凹陷的样子,痛心疾首:“林巧慧,你这个傻姑娘,你遇到难事为什么不和我们说呢?”
林巧慧三四十岁的人,此刻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心虚地把目光转向一边。
“你呀。”嬴避也不忍心再多说她,只好叹了口气,“你就是太要强了。”
林巧慧,人如其名,天生一双巧手,做什么都比别人学得快一些、做得巧一些。
一年前,她还是临湘城商会数一数二的大老板,经营着全城最大的酒坊,那时的她面如满月,身姿丰腴,全身上下都透着富态。
她之前做药材买卖,一次去外地行商时,偶然经过了一座酒坊,被醇厚的酒香深深吸引,于是便萌生了想要在临湘城开酒坊的想法。
林巧慧做事向来雷厉风行,敢想敢干。她将这些年所有的积蓄全部拿出来,约有三万钱,开了家林记酒坊。为了打造储存酒体的地窖,又借了七千钱。为了学最正统的酿酒技术,她花重金请来了师承八千年前神蔡城酿酒技艺的老师妇。十二年来,她日日全勤,没有哪一天不是披星而去戴月而归。
她的努力没有被辜负,凭借着正宗的酿酒技艺和热诚的服务,林记酒坊短短几年间声名鹊起,成了临湘城最知名的酒坊。
然而自去年伊始,一群闽越来的商人仿佛针对式的在她周围连开三家酒坊,家家都比她便宜,林巧慧的生意登时断崖式下降。
林巧慧多方探听,这三家酒坊的老板名叫李泽文,他的获利方式就是靠极致压榨工人,让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给两个人的钱,所以他的酒坊的产值总是林巧慧的三倍乃至四倍之多。
知情人劝林巧慧别干了,说他们背后有势力,索性将铺子卖给他们,既不得罪对方,又还能全身而退,起码保住这么多年经营的本钱。
但林巧慧不信邪,她要和他们斗到底,让他们看清楚那种不把人当人的生意模式是不会长久的。
“我林巧慧顶天立地大女人,绝不愿做这等压榨她人的苟且之事。”
为了应对李泽文针对她的开店选址,她努力扩张,不惜借债开新店,结果三个月就倒闭。只剩一身债务。
总店的生意也毫无起色。葛城被袭的消息传来后,临湘城人心惶惶。李泽文趁机挖墙角,开出高薪将林记酒坊的熟练工挖走,甚至连林巧慧最信任的工女也被高薪骗走了。她们都是带着酿酒技术走的。留下的只有一个十六岁的名叫大谬的小学徒。
怒火攻心的林巧慧也曾报过案,经临湘城的议事亭判决其恶意竞争,将李泽文关进去三个月,并罚款2000钱。
但这点处罚根本都伤不到李泽文的根基。他被关进去的第三天,林巧慧旁边又开起了一家新的文记酒坊。
林巧慧彻底绝望了。当晚,她吞下了那颗钩吻草丹。钩吻又称断肠草,一片叶子即可致命。
好在学徒大谬及时发现,将她送医,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此刻,躺在病榻上的林巧慧说话都吃力,“嬴姐,我、我想过,要把那个蛟贼李泽文给、给毒死……可是没有用……”林巧慧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根本没有用……杀了一个李泽文,还有千千万万个蛟贼会用这一招来对付我们……他们以为自己有几个臭钱就多了不起……杀不完、根本杀不完……”
“你说的对,生意场上的事,不是靠杀人能够解决的。”嬴避轻抚她的头发,柔声道,“但也绝不该拿自己的命去抵。世间万难总有解决办法。”
林巧慧在嬴避的安抚下放松了一些,她合上眼睛,语声接近梦呓:“最近我总做噩梦……梦到东南方向有一个像大山那么大的乌贼,有几百只触手,好长好长,长满了吸盘,黑乎乎地朝我挥舞……”
嬴避一怔:“那可能就是饕餮的本体,它以金钱为锁链,吸食人的生命力,你决不要让它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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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避探望完林巧慧,刚走出小院,就看到自己女儿向自己招手:“娘!我们有办法了!”
月灼举着个大螺壳兴冲冲道:“你看,这是月夕发明的法器猴耳螺,可以听见别人心里的声音,刚刚又经过了婋婆婆的改进,可以重放出听到的声音。我们拿这个去找李泽文,就可以留下证据了!”
嬴避闻言,精神一振:“好,你们去找李泽文,我去议事亭。”
兵分两路,月灼三人走向文记酒坊。
李泽文正躺在自家酒坊的后院,翘着二郎腿翻账本。今年这才八月,酒坊的利润已经过了七十万钱了。这都要多亏他“创新性的”经营方式。不过今年好像工人病死率格外高,下次招工的时候得注意了,不能招体格太差的。
前几日那个跳楼的男工人家里闹过来,找他要丧葬费和赔偿,真是笑死人,关他什么事?他是扣掉了他一笔巨额奖金,但是那个人自己跳下去的嘛。又不是在工坊里跳的。再说了,工人的天职就是干活,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这难道还有错了?他身为一个老板,不也一样累死累活?他花了那么大工夫,仔细研究了临湘城关于商贸的所有律法,绞尽脑汁规避掉所有风险,这世上有几个和他一样勤奋的?
想到临湘城邦律法,李泽文叹了口气,这群凰族人是真不知道做生意哪,竟然把所有发大财的路都定为犯罪。她们真是活该穷一辈子。
李泽文啧啧嘴,又开始思考下半年文记酒坊的安排。最近几家分店生意都好,还得再招人。但也不能招太多,工钱花销不能太大。只招十个的话,那么新人起码要工作七个时辰,他得想个名头,把律法规定的两个时辰以外的五个时辰包装一下,改叫什么好呢……就叫培训吧。免费学习培训,怎么能算是加班呢。
一阵脚步声响起,李泽文抬起眼皮,瞥见一群荷枪实盾的女人冲进了他的院子里,他顿时跳了起来:“你们谁啊。”
为首的女人沉声道:“临湘城邦议事亭下属游檄,你是李泽文吧?你因为违反城邦律法被捕了。”
又来了。李泽文无聊地翻了个白眼:“我犯了哪条法?你们有证据吗?”
为首的女人拿出猴耳螺,清清楚楚地放出方才李泽文心底的声音。
“最近几家分店生意都好,还得再招人……新人起码要工作七个时辰……我要把律法规定的两个时辰以外的五个时辰包装一下……就叫培训吧。免费学习培训,怎么能算是加班呢……我是扣掉了他一笔巨额奖金……”
“你涉嫌违规经营和间接谋害她人生命罪,跟我走一趟吧。”
“你们这是仸法!不作数的!”李泽文一边大声嚷嚷,一边奋力反抗围上来的女游檄,但根本打不过。酒坊里的一些主要头目也全被抓起来了。
“统统送去教改营里改造。直到你们学会诚实劳动、诚信经营,才能被放出来。”
“还不如杀了我呢。”
“那倒不会,我们还是具备基本的人道的。不过我们城邦的预算是有限的,也不能为了改造邪恶又贪婪的坏人花费太多城邦财政。所以你们的改造也是有期限的——并不算长。如果过了期限之后你们仍然没有达到标准,就将被永久驱逐出境。胆敢返还者,判处死刑。”
听说真的有被杀风险,李泽文又闭嘴了。
“那这酒坊怎么办?我不在,谁来打理它?”他转而问道。
“放心吧,判决之后,文记酒坊会作为罪犯资产被充为城邦财产,城邦会派人处理的。”
李泽文一改之前的盛气凌人,趴在地上像个奴才一样频频磕头,涕泪俱下:“我错了大人!我愿意悔过,愿意给所有工人道歉,别动我的钱,饶我一条生路吧大人!”
他就这样一路嚎叫着,被拖远了。
“嬴大人。”游檄走前还不忘叮嘱一句,“劳请你多多向外来工女普及我们的城邦律法,一天两个时辰,一月十六天,一点不能超。让她们不要再轻易被贼人诱骗去损耗自己的身体。”
“一定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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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灼一行人揣手站在文记酒坊门口,看着李泽文的狼狈下场全都乐不可支。月灼难掩得色:“娘,怎么样,我这次表现好吧?”
“非常好。”嬴避颌首。
月灼立刻顺杆往上爬:“我想去紫霞宫跟她们去葛城。”
嬴避有些嗔怪地瞥她一眼,顿了顿,还是松口道:“给你半个月。”
月灼单腿蹦起,往她娘身上扑上去:“娘亲最好了!”
几人走进林巧慧的小院,将李泽文的下场和她一一讲了。
“太感谢了,嬴姐,真是不知道怎么谢你才好啊。”林巧慧听得畅快淋漓,又是感激不尽。
她坚持要起身,在屋子里翻来翻去,最后翻出来一颗药丹塞进嬴避手里:“我家产卖光了,不剩什么贵重东西了。好在早些年倒卖药材,从名医手里收藏下这颗药丹,通筋络有奇效,最适合治腿。送给你女儿,对她的膝盖很有用。”
“我女儿腿怎么了?”嬴避不解。
“难道你没看出来?”林巧慧有些诧异,“那她掩饰得很好啊。她的腿应该是断过,刚接起来不久,经络还是堵死的。”
站在嬴避身后的月灼一口气没抽上来差点噎死……林阿姨,听我说谢谢你。
嬴避转过头,冲着月灼:“你腿怎么了?让我看看。”
月灼不情不愿地撩起裤腿,露出了膝盖伤口,申辩道:“都已经好全了,走路一点问题都没有了,跳都能跳起来呢。”
嬴避只看得一眼,便觉心如刀割。她女儿修长的腿上,围着膝盖竟有一道血红色的伤疤,宛如粗壮蜿蜒的红蚯蚓。
月灼不得不捂住耳朵,躲避她娘的高声尖叫。“你还想去葛城?伤筋动骨一百天,你给我老老实实把腿养好再出门!”
特别鸣谢no one对文中林巧慧线的优化建议。
一个关于酒坊学徒大谬的小彩蛋:我!小学徒大谬!深知我老板不为赚钱,只为求精!不管多少人开高薪挖我我都不走!!!永远守护我的最好的师妇慧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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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四章·临湘城·酒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