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印万川 第23章 第四章·临湘城·融冰跃鱼

婋望看着她臂间的黑纱和胸前的白花，收起了冷嘲热讽的神情，肃声道：“谁？”

“我姐姐宰父嫃，被衡中书院的暗箭射中……当场身亡。”宰父察学士轻声道。

“什么？”婋望简直不敢置信，“她那么年轻……”

宰父察学士从怀里掏出一只黄铜镯子，上面镶嵌了九颗绿松石，看似是个寻常饰物，实际上懂行的会发现其中凝聚了许多奇门遁甲的机关之术，既可防身御敌，必要时刻也可割断绳索逃生。

宰父察的手腕上戴着一只铜镯，与那只正是一对。这是十八岁时师妇婋望送她们姐妹二人的成人礼。

二十年前，那两个年轻的姐妹千里迢迢从万海学城而来，拜到婋望门下，跟随她学习天文和奇门遁甲。婋望有些错愕，她没料到再次相见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宰父察将姐姐的镯子举过头顶，还给师妇：“姐姐生前一直挚爱生命与自然，在学城开创了生命铭文学坊，这几年，她一直在研究妣镜。她死前最后一句话，是叫我造出妣镜……”

“师妇，您是制作棱镜的高手，我想请您帮忙，完成姐姐的遗愿。”

婋婆婆双手一动不动：“那你呢？”

宰父察声音发抖，难以抑制的恨意涌上了她的眼睛：“我要为姐姐报仇。”

“可是，”月灼插进一嘴，“学城的暗卫坊不是负责去衡中书院为宰父嫃大学士报仇了吗？”她记得当时沈和容城主是这么说的。

“她们接到了更紧急的任务，没办法去了。”宰父察无奈道，“姐姐只能靠我了。”

“你要做的就只是送死、去和衡中书院拼个鱼死网破？”婋望语气平平，“你不觉得自己太偷懒了吗？”

宰父察一怔。

“寻死是最简单不过的活计，你净挑这种轻松活安排给自己，倒是把累死人的重活全扔给我这把老骨头。造出妣镜说得轻巧，说不定我就得搭进去二十年，你倒是会挑。”

“不是的师妇，我没有偷懒……”宰父察急忙分辩。

“那你就做个计划，确保自己报完仇万无一失地回来。”

宰父察沉默。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以她现在的三脚猫功夫和一撒谎就上脸的羸弱心理素质，唯一能倚赖的仅有一手制毒绝技和一颗赴死的决心。衡中书院的人也不是傻子，对她肯定多有防备，能让她摸着一个下毒机会和敌人同归于尽都谢天谢地了，还想活着回来那不可能。

婋望见她不说话，脸色更冷了：“那就不必再提此事了，我不会答应的。”

宰父察慌了：“师妇，求求你了……”

师徒两人一霎间陷入了僵持。

“宰父学士今晚可有地方落脚？”半晌后，嬴避打破了屋里的沉默，“若不嫌弃的话，不如去寒舍休息，明日我们再来拜会婋婆婆可好？”

宰父察深觉和她师妇犯犟毫无助益，顺坡下驴道：“那就麻烦嬴大人了。”

三人走出婋婆婆那幢古怪的大房子，向嬴家走去。

“师座，你当年怎么叛出师门的啊？”月灼好奇问道。

“师妇说笑了，也算不上叛出。只是当年的分别确实也有不愉快。”宰父察学士眼睛看向远方，“我和姐姐出生在滇南，那里沃野千里，水草丰美，所以我和姐姐从小就一个喜欢植物、一个喜欢动物。七八岁的时候，家里送我们来到了相虑海上的万海学城，我们俩都进入了观物院。”

“十四岁的时候，我们听说学城之外还有高人，比如临湘城的婋家姐妹。她们是真正的天才，妹妹婋望三岁就会背乘法口诀，十一岁就能把九章算术里的所有题解出来，勾股、方田、衰分……她全都会。姐姐婋天更是不得了，在十六岁那年发明了能飞上天的鹮车。”

“我小时候还坐过呢。”月灼不失时机地插嘴道。

这么一说嬴避想起来，女儿小时候似乎是曾有过这么一段奇特的经历*。

“当时我和姐姐很是向往学城体系之外的天才前辈。我们俩功课都还行，十六岁就提前出师了。然后我们就前往临湘城，拜婋望婆婆为师。”

这就是学霸的人生吗……月灼暗暗感慨。

“婋望师妇当时在研究量天镜，是一种可以测量星星之间距离远近的仪器。但最后我们和师妇的分歧也正是源于量天镜。跟随师妇学习了八年之后，我们对于量天镜的分歧越来越大，终于有一天大吵一架后，师妇将我和姐姐逐出了师门。”

“我和姐姐重新回到万海学城，成为了讲师。虽然分道扬镳，但婋望师妇曾经帮我们拓展的视野仍然使我们受益良多，这几年姐姐研究生命铭文，能想到设计妣镜来观测铭文，也是多亏当年跟着师妇研究量天镜的启发。”

“原来如此。”

“如今姐姐横遭此难，她的遗愿，我誓会帮她完成。”

“如有我等能效劳之处，在所不辞。”嬴避语带敬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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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过，萍风起。楝花飘砌，蔌蔌香细。庭院里，墙角的玉簪花绽□□蕾。

月夕陪着暗月坐了一会儿，很快开始感到疲惫。月灼只要能在外面野就仿佛有用不完的劲、暗月专注起来能两天不吃不喝，相比起来月夕觉得自己的精力简直少得可怜，每天睡完六个时辰还得午休，否则就觉得浑身乏力。

“我去打会坐。”月夕打着呵欠离开暗月的房间。

暗月颇有些担忧地看着她：“你得把身体练厚实一点，不然精神头会越来越差。”

“知道了。”月夕敷衍道。

锻炼是不可能锻炼的。这辈子只要能躺着就绝不会坐着。月夕一边暗暗想着，一边走到了自己的房间。夏末的熏风催人困，连带着灵台都昏昏沉沉。

月夕回到床上打坐，只觉怎么也静不下来。她试着将全部心神集中在呼吸上，可是不出三息便有各种杂念纷沓而来。

“苍舒院长什么时候才到啊，这几天我能去哪逛逛……”

她很快提醒自己：“归元！”

月夕重新挺直脊背，感受双手掌心朝上覆盖在腿上，将注意力完全放在呼吸上。

两息之后。

“……我上次的香囊放在哪了？”

“归元！”

专注呼吸。

“……莲生和小翠现在怎么样了？”

“归元！”

呼，吸。

“我当时太笨了，五星占其实还有另一种更快的解法，根本不需要用其余四星去做辅助定位……”

“元！”

呼吸。

“背好痒，嗷，好痒……”

“！”

月夕忍无可忍，在自己的灵境中长吼一声：“啊——烦死了！”

突然，一只小猴子出现在月夕的神识中。

月夕知道自己双眼紧闭，这只小猴子大概是从灵台某处跳出来的。它很小一只，全身毛发金红相间，脸有点像鸟类，但全身远远看去还是更像猴子。

“你是谁？”月夕用神识问道。

“不是你叫我出来的吗？”小猴子挠挠耳朵，“我是鸣兽。你脑海中那些杂乱的声音都是我发出来的。”

完了，我被邪魔入侵了。月夕心里暗叫糟糕。

“你才邪魔。我就是你，就是你的一部分。”小猴子翻了个白眼，“我蹦出来是想和你讲清楚——不要试图消灭我。消灭我只会毁掉你自己的修为。”小猴子不知从哪摘了个桃，大啃一口，“你得想想别的办法。”

月夕停住自己方才想降妖除魔的灵力波动，觉得内心也平静了一点：“还有什么办法？”她开始心平气和地按照小猴子的思路和它讨论起来。

“你这姑娘不错，听得进劝。”小猴子吐掉桃核，从树枝上倒吊下来点评道，“灵台非常宽广，能快速接受新的想法。”它的圆眼睛骨碌碌转了几圈，“看在你资质不错的份上，我给你个提醒。融冰跃鱼。”说完没了踪影。

融冰跃鱼？

月夕的灵境出现了一条冰封的大河，月夕站在冰面上，凝视着冰面下的肥美大鱼。那些大鱼吐着泡泡，隐隐还能听到，这条在说“说不定明天师妇就到了”，那条在说“少阳经脉有些刺痛，谁能来帮我揉一揉”。

隔着厚厚一层冰面，这些化身肥美大鱼的杂念不再聒噪难耐，月夕得以集中心力，静静观察它们。

冰面下，成千上万条肥美大鱼来回穿梭，溯洄不息。月夕静默地观望着，只觉得自己的灵境又澄澈了几分，似乎又上了一个台阶——因为她终于意识到她并不是这些鱼，这些鱼只是种种念头，而她却是比念头更高阶、可以完整地观察念头的存在！

我可以选择去观察哪些念头。

刚这么想着，就有一条格外肥硕的大鱼从月夕眼皮底下的冰面一晃而过。月夕神识凝注，只见冰面被融出一个小小的圆洞，这条大鱼凌空跃起，跃至冰面之上，使月夕得以更清晰地观察它。

这条肥硕大鱼咕噜咕噜地冒泡：“我好害怕葛城出什么大乱子。我好害怕蛟族。”

月夕看着这条大鱼一张一合的厚厚嘴唇，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恐惧是恐惧，而她是她。恐惧在她心中，但恐惧不是她的全部——只是她千万条肥美大鱼中格外肥硕的一条罢了。

她站在灵境中，仿佛帝王一般挥挥手：“你汇报的朕知道了，下去吧。”

肥硕大鱼依言跃回水中，另一条大鱼游过，月夕凝神，它一把跃起。

“当一个人勘破自己的冰面时，她也有能力勘破她人的冰面，你要不要试一试？”大鱼嘴巴张合，聊着另一个念头。

月夕被这句提醒惊住，心念电转，刹那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她睁开眼，回到现实世界——她还在床上盘腿打坐，小腿略有些发麻。

她从床上一跃而起，翻出自己的包袱，翻出两个猴耳螺。她闭上眼睛，将灵力缓缓注入。猴耳螺美丽繁复的边缘闪出一线银光——这是被制成法器的标志。

“竟然成功了！”月夕很是兴奋，她将猴耳螺贴近自己耳边，顿时能听到成千上万不同的声音——那是别人的鸣兽在别人的心中不停聒噪的杂念。

其中最清晰的一个声音在说：“逮住月夕！”

她猛然惊觉，睁开眼，只见月灼毛手毛脚地从墙外翻进院子，敲响了她的门。

“月夕，帮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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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静的庭院里，月夕和宰父察学士听完了嬴避的“共账池”构想。

“是一个很好的想法，”宰父察学士分析道，“也并非不可能实现。”

宰父察学士顿了顿：“只是可能要花很长的时间。月夕你觉得呢？”

月夕想了想：“以我的自己和对学城学姐学妹灵力的了解来说，维持一个千人参与的共账池，确实是有可能实现的。”

“但千人参与肯定是远远不够的。”这个数字远远低于嬴避的期望，“最好是无限容纳，最差最差，也要容纳百万人参与。”

月夕和宰父察学士露出了大吃一惊的神情。

“我知道这可能有点难……”嬴避声音变小了点。

月夕半开玩笑半认真道：“给我们二十年，或许能做到。”

“哈……”宰父察学士惨笑一声，“我是没有二十年了。”

姐姐已走，她除了报仇，也不剩什么生趣了。

“我去替你报仇吧！”月灼脱口而出，“你不适合去打打杀杀，你留在这里，继承宰父嫃大学士的遗愿研究妣镜，帮我娘研究共账池。我去衡中书院。”

“你也不合适。”一道清凌凌的女声响起。

月灼不服气回头，发现是一直坐在院子角落里听她们说话的暗月。

“你暗杀课每次都是零分，因为你老是沉不住气。”暗月有些轻嘲，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月灼的膝盖，“在下别的本事没有，暗杀课次次第一。所以最合适的人，是我。”

不等月灼反击，暗月径直说道：“宰父察师座，我愿意去衡中书院替宰父嫃大学士报仇。请你万务爱惜身体，运用你的聪慧研发新技艺，这才能发挥你最大的价值。”

*见《月小卓的奇幻探险》竹坡镇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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