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灼被关在家里,不停应付如流水般来来往往的她娘给她找来的各路医师。医师们虽然流派不同,但观点大差不差:“我们要是再晚来一步,贵千金可就要痊愈了。”
但嬴避根本听不进去一点,她煮了一堆草药偏方,又是内服又是外敷,厨房里一片烟熏火燎,好不热闹。
暗月不失时机地把藏在门口草丛的轮椅找回来了,这可是她亲手给嬴月灼做的,借着嬴避的压力逼着嬴月灼重新坐了回去。
“你什么时候启程?你不是要去衡中书院嘛?”月灼没一点好气。
“别急,明天就走。”
“啊。”真听到要走的消息,月灼又有些难受。
“我也准备走了。”月夕说道,“我接到了苍舒院长的信,她要我去一趟云梦泽。”
“这么突然?”月灼心里更难受了,“你们就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离别总是在所难免,我的朋友。”暗月好像唱戏一样咏叹,“你已经是个十八岁的大人了,你要习惯。”
月灼很想打个趣或者笑话一下暗月的奇怪戏腔,可她的心被突如其来的酸涩击中了,怎么也笑不出来。
“晚上一起好好吃个饭吧。”最后她这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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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湖面波光粼粼,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月灼在院子的小湖边,为她的朋友设下宴席。
“都是我亲手做的。”月灼骄傲道,“你们尝尝!”
暗月和月夕看着满桌不是没熟就是焦黑的菜肴,有些开不了口。
“还有这个!”月灼拖过来两个装了轮子的大竹筐,里面塞得满满当当:各色跌打膏药、伤寒温血药、几大盒糕点、布袜、长袍、磨刀石、甚至还有个暖手炉,“这是我下午去南市给你们置办的。轮子是我亲手做的!”
“别忙了,快坐下吃吧。”月夕挑了一块看上去还算正常的鸡肉,塞进了自己嘴里,捧场道,“快看看这个,多好吃!”
暗月固然感动于月灼的热情招待,但还是觉得下不了嘴。
不过面临分别的人,胃口本来也没有多好。
她斟了一小杯酒。酒是林记酒坊的小学徒大谬送过来的。看上去金黄澄澈,香气馥郁如蜜。
“你说,我们以后在哪里安家?就在临湘城怎么样?”月灼对自己的厨艺颇为满意,吃个不停。
“我更喜欢苍梧之野。”暗月淡淡道。
“或者我们收复蛟族占领的失地以后,把家安到神恩河以北去。”
“你倒是雌心壮志。”暗月哈了一声,“月夕,你觉得呢?”
月夕认真地想了想:“我都可以。你们俩选好的地方,我都乐意。”
“哎,我唱首歌给你们听。城里歌坊新出的曲儿,我刚学会。”月灼也喝了一小杯,此时有些微醺,“月夕,把你的猴耳螺拿出来,把我的歌声录下来!”
月夕倒真希望能有个法器把这落日的余晖、馥郁的酒香和月灼没在调上的歌声一起永远留住。
“……春风时见面,秋月明朱华。一旦离长蔓,袅袅天之涯。北柯恋南条,风飘素云遮。柔茎与绿叶,望望长风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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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月夕和暗月结伴离开。月灼本来打算送她们出家门,结果一送再送送到了城门外,大有一副要送君千里的架势。
“行了,就到这吧。”暗月挥挥手。月夕抱了抱月灼,也朝她挥挥手。
相伴十年的伙伴突然分别,月灼觉得像是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
月灼站在城门外,看着朋友的背影越来越远,即使目力超常如她,最后也再找不见她们的身影。
她呆呆站了一会儿,陡然觉得拂面的秋风有些萧瑟。
“算了,站再久她们也不会回来的。”她对自己说。
正要转身回家,视野的尽头出现了一支披坚执锐的队伍。
队伍的末端,月灼隐约瞥见了一些白花,待到走近了,才看清是八名披甲的军士抬着一块木板,遗体上盖着黑色的写着“唐”字的军旗。
天色阴沉,风将白色的钱纸吹得很高,在半空中回旋飘零,倔强地不肯落在地上。
守在城门口的士兵看到她们,也有些惊诧,似乎不敢相信:“这是?”
为首的军士双目通红,通报道:“唐氏军主将唐跃川,战死于葛城一役,我们要将她送回玉娲城,葬在唐勇达将军墓旁。”
唐氏军驻守南边的玉娲城,上任主将唐勇达死于台城之战。唐跃川是她的女儿,十一岁上战场,今年刚刚十九岁。月灼对她多有耳闻,是一位战斗风格非常锐利的悍将。
“唐跃川主将被敌人破开右腹,时间紧急,她没空处理伤口,争分夺秒排兵布阵、指挥战斗,直到战斗结束,全身鲜血流干而亡。”
月灼默然地跟在她们后面,穿过厚重的城门,缓缓走进城里。路边的行人看到遗体上盖着的唐氏军旗纷纷驻足,肃然行礼。
“歌我军女,无竞维烈;对越在天,骏奔在庙。”月灼轻声哼道。走在前面的八名抬棺军士听到,也跟着低声唱了起来。
“万里奔走,河冰夜渡;
地阔天长,不知归路。
利镞穿骨,咽血相搏;
无贵无贱,同为枯骨。
声析江河,山川震眩;
日靖四方,钟鼓喤喤。
披甲执锐,寄身锋刃;
秉武之德,金石为震。”
城门楼上,神将嬴驰嫖的雕塑矗立在高风中,像是随时准备拔剑向敌人冲去。
月灼不禁想,三十二年前,嬴驰嫖嫁嫁的遗体是否也是沿着这条路进的城?她身上是否也盖着一面写着“嬴”字的黑色军旗?她的同袍费了多大的功夫将她的遗体拼凑完整?
高空之上,巨大的乌云蓄满了水,低沉的雷声轰隆,显示着一场暴雨蓄势待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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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灼一口气跑回家,她娘正在院子里盘账,她大声道:“我要去葛城。”
不等嬴避说什么,她不管不顾地低吼出来:“唐氏军主将唐跃川战死了!葛城显然战事吃紧。是的,嬴家三代主将惨死,但起码我还活着,唐家只剩一个两岁的幼童,熊家只剩八十岁还在阵前的熊老将军,而我好歹正当壮年,我不去,你是指望唐跃川两岁的幼妹去,还是指望八十岁的熊老将军去?”
窗外大雨倾盆而下,但对嬴避来说,女儿的话不啻如惊雷,比高空之上的电闪雷鸣更令她心惊。
她还记得家里听闻祖嫁嫁战死那天,也是下着这样的暴雨。
“去吧。”沉默良久,嬴避最终绽开了一个微笑,尽管泪珠滚落,很快将这个笑容打得透湿,但她极力地维持住了嘴角的弧度,“去吧。”
月灼看了她娘一眼,转身回房间收拾行囊了。
下午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去过募兵处,在上面写上了自己的大名。现在在城内募兵的是南边玉娲城的唐氏军第六到第十军,今晚她们便会拔营启程,去向葛城。所以在三个时辰内,月灼要收拾完东西赶去军营报道。
是啊,分别总是在所难免。我的朋友,你说的对。
“奶奶的衣冠冢在哪里?”快速收完行囊,月灼探出头问道。
她原本不想问的,好像只要不去看,就还能保留一分奶奶还在世的希望。但如今她如愿入伍,很快就要远走她乡,再归家之日遥遥无期。她还是想去看看奶奶。
嬴避怔了怔答道:“在神女堂的墓地里。”
晚饭的时候,嬴避已经收起了所有的离情别绪,甚至主动和月灼说了几个笑话。嬴莲芳嫁嫁在听闻月灼已经自作主张从军以后也神色如常,叮嘱了一些吃穿上的注意事项和北方的气候云云,毫无担忧之色,仿佛自家孙女是打算出门郊游。
在还算轻快的氛围中,月灼背上行囊,告别了娘亲和嫁嫁,走出了家门。
天色擦黑,雨已经收了。月灼按着嬴避的指引,走到了城里神女堂后的墓地。费力地在上千个白色石碑中,找到了属于江琦的那块。
“奶奶,我来看你了。我在外求学十年,如今返家几天,今夜又要远行。”
月灼自小是由奶奶带大的,那时嬴避和嬴莲芳都忙于事业,没有时间带她,便请了神女堂里一位奶娘来家里帮忙。月灼自幼管那位奶娘叫奶奶,在那些漫长的童年时光里,只有奶奶终日陪在她身边。
奶奶常带她去临湘城郊的山上踏青,奶奶有一个小锦缎包袱,里面装着她喜欢吃的糕点和水壶。奶奶会教她辨认哪些是能吃的蕨类,采摘开得最艳的杜鹃花,在山顶最高的松树树干上刻下当年她的身高。
“等明年,小卓就会长到这么高啦。”奶奶总会指着她头上几寸的树皮,对她这样说。
春风和畅的时候,她会和奶奶一起在山脚的草地上放纸鸢,有时候也会一起脱掉鞋子踩进水塘里抓蝌蚪,她用奶奶的茶杯将蝌蚪一路带回家,养了两个月后再气愤地把丑陋的大蟾蜍扔出去。
可是八岁那年,奶奶走了。
月灼蹲下身,轻轻抚摸冰冷的石碑:“无论如何,我没亲眼见到你的遗体,就总还怀有一份希望。如果你已入黄泉,希望你知道我永远思念你;如果女神垂怜、你尚在人世……希望我还能再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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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鸣时分,月灼准点赶到军营集合。
唐氏军下设十二个军团,从唐一军到唐十二军。每军配备四名将领,分别为第一主将、第二副将、第三副将和第四候补将。月灼被分到唐七军,成为七军的第四将。
“我看你是万海学城军武院出来的,直接把你放在四将的位置让你试一试,表现得好的话往上升,表现不好就降为普通士卒,明白了吗?”七军一将唐轩对她说道。
月灼一边行军礼一边回答:“明白!”
她被分到了两套粗布军装,一套半旧的盔甲,三天的口粮,和一匹瘦瘦的枣红色马。兵器是她自己背在背上的金璋玉琮戈。
浮云遮月,落星稀疏。她骑在瘦马上,跟在三位主将后面,在浓重的夜色中离开暴雨后的临湘城,一路向北而去。
*引自明朝刘苑华《辞姊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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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四章·临湘城·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