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印万川 第14章 第三章·尧光镇·破壳典

月灼一直没找到机会询问破壳典到底是什么，她们几个就被一路推进了院子里坐着。在嫱姨的张罗下，院子里很快有条不紊搭起了香枝花条做装饰。不到两刻钟，庆典开始了。

众人围坐在院子四周的竹板凳上。而在院子正中央，一对母女隔着十步远的距离对面而立。女儿看上去三岁左右，高度刚刚过母亲的膝盖，穿着显然是为节日庆典准备的礼服，显出虎头虎脑的可爱。

母亲大概三十岁上下，个头不算太高，但显得灵敏矫健，她身穿和女儿同色的礼服，尽管嘴角抿得严肃坚毅，眼神却满是爱意地注视着女儿的面容。

嫱姨站在院子东南角上，抬头看了会天色，此时隃中时整，天光从浅灰色的云层中透出，给云朵镶上金边。嫱姨作为这座妘屋现任主事人，庄严地宣布：“礼启——母女相拜。”

三岁的女儿一板一眼地朝母亲鞠了个躬，母亲也同时向女儿鞠躬。

月灼左顾右望，不太明白。

芦桐坐在旁边，轻声细语地给月灼讲解：“这是第一礼，互谢。女儿要感谢母亲给与的生产之痛和抚育之情，母亲要感谢女儿的降生为自己带来了全新的体验和生命的延续。”

看月灼满脸惊奇、好像从没听说过的样子，芦桐贴心地给她延伸开讲道：“破壳典是古老的凰族风俗。院里孩子满三周岁的时候，都要和母亲一起参加破壳典。三岁以下的婴孩是和母亲共生的，她们眼里只有母亲和自己。母亲眼中也只有孩子、甚至没有自己。而当孩子到了三岁，便该学着走出母亲的怀抱，走向整个九州。”

此时院子中央，母女俩正转过身，背对而行，各自走向各自的路，芦桐继续说道：“而母亲也要练习信任和放手，放孩子用自己的手去触摸世界、用自己的心去感受世界。破壳典的意义便在于此——帮助母亲和孩子斩断共生，进入彼此守望的相爱状态。”

院子中央，母女俩背对而行走下了礼台，很快一个大陶罐被抬了上来。陶罐上绘制了许多花纹，也写了些笔画稚嫩的文字。

“这些花纹也是老奶奶画的？”月灼问道。

“不，这种陶罐叫蛋壳陶罐，是台上的小姑娘和她母亲一起制作并且装饰的，专门用于破壳典的仪式。”芦桐解释道。

月灼还没明白陶罐的用途，只见礼台上的陶罐内部突然传出了敲击声，咚咚梆梆，很是有力。

台下的人们仿佛在为谁鼓劲，齐声高喊“加油！加油！”

没两下工夫，陶罐便被从内部敲碎，裂成碎片落地，露出一个小人儿的身影。三岁的女儿拿着小锤子，从陶罐碎片里蹭的一下站起来，骄傲地宣布：“我破壳啦——！”

全场掌声雷动。

嫱姨站在东南角，高声宣读：“妘小婲，你的母亲妘星已完成亲母母职，从今时今日起，你将作为一个独立的人，成为我们妘屋的一位正式成员，也正式成为了凰族的一份子。愿你能坚守独立自主、实事求是的精神，度过不留遗憾的一生。”

嫱姨所说的亲母母职，指的是由于母女间的血缘羁绊，在孩子三岁之前，尽管有众母共同照料，但亲生母亲和孩子之间具有不可替代的心灵感应，所以需要承担起亲母母职。而在破壳典后，这份母职便告一段落，完全由众母无差别共同抚育。

然后嫱姨转头对妘星说道：“妘星，今时今日，你已完成对女儿妘小婲的亲母母职，从今以后只需和众母一起担负对妘小婲的照护义务，直到她年满十八岁。你与妘小婲从今日起脱离共生，成为两个平等而独立的人。你可以全情支持她、包容她、看见她，不得干涉她、违背她的意志，更不得辱骂她、殴打她。”

小女孩先冲上去拥抱了母亲，再依次和全场的人拥抱。抱到月灼时，月灼只觉得香香软软的一团扑进自己怀里，突然有了想要一个女儿的冲动。

仪式正式结束，宴席开始。月灼三人跟着人群走进火房，美美吃了一顿大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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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房里没敢放风干的香草枝条，而是装饰了许多不易燃的鲜花和陶罐，门头上挂着“庆贺妘小婲破壳典”的长幅，长桌上摆满了餐盘，全是新鲜出锅的美味佳肴。月灼占据了一个可以兼顾左右的绝佳座位，拿起碗筷大快朵颐。

突然一个少女从门外冲进来：“不好啦——又有孩子爬上那座山崖了！”

火房里人声突然静默，大家都停下了筷子。

嫱姨率先放下碗筷，带几个人冲出房间：“走！”

月灼、月夕和暗月也迅速跟上。莲生腿脚不好，留在了火房里。

嫱姨看月灼跟了上来，没有劝阻，只是边走边对她说道：“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好几个孩子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上那山崖，从崖上往下跳。有两个没能救回来。”她叹了口气，“河里怕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村里人都说是河仸唱歌蛊惑童女做祭品。”

“贪玩吗？”月灼问道。

嫱姨摇头：“不是，都留了遗书。”

几人边跑边说，转眼已跑过小河。

月灼想了想：“把遗书给我看看。”

嫱姨递上。

所谓的遗书只是一张宽大的绿蔓叶子，上面不知用什么工具划出“歉对爹娘”四个大字。笔画边缘的叶片已有些发黑，显然刻了已有些时辰。

“这个孩子是西边村头老袁家的女儿。哎……这个老袁说起来也造孽，年纪轻轻，已经有点失了神智。”嫱姨向月灼和月夕暗月说道，“她不是本地人，十几年前来到镇上，她人也不坏，就是一直神神叨叨的，这几年愈发严重了。”

月灼沉吟：“这个老袁已经到了吗？”

“在家吃饭呢。根本没出门。”最初通报消息的那个少女冷哼道，“遗书都是她随手甩给我的。”

月灼震惊：“什么？自己女儿要跳崖，她还有心情吃饭？”

嫱姨望了她一眼：“现在你明白孩子为什么想跳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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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灼三人和她们一起跑到那座小山下面，果然看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抱着膝盖坐在山崖边。

山崖在月灼眼里不算高，但对于寻常孩子来说，掉下去是绝无可能生还的。如果不幸生还，还得面对更糟糕的结果——当几十年断手断脚的残废。

月灼放低声音在月夕耳边轻声道：“你们牵制住她的注意力，我从后面潜上去，把她抱下来。”

“嗯。”月夕点头。

山风吹起小女孩的衣角，露出她伶仃纤细的手腕和脚踝。月灼很久没见过这么瘦弱的女孩了。万海学城里的姑娘各个和月灼一个胚子，健硕颀长亦或健硕娇小，一看都是又能吃又爱动的主儿。而山崖上这个孩子，大概过的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

“小翠，我是嫱姨。”嫱姨站在山下，大声呼喊，“嫱姨腿脚不好，上不来了。你自己走下来好不好？嫱姨给你做肉馅烧饼。”

山崖上的孩子置若罔闻。

月夕清清嗓子，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稳可靠：“小翠，我叫月夕，是万海学城的学女。你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送你去万海学城读书。”

万海学城四个字显而易见吸引了孩子的注意，她的脸小幅度地转了过来。山下的人们这时能看清她的正脸，她的眼神空洞，没有一丝神采。

“万海学城离这里不远，五六天就能到。你现在这个年纪，刚好可以入学。学城里不仅可以读许多书，还有很多好吃的，和很多小伙伴。”

“我没有钱。”小翠开口。她的声音太微弱，其实还没来得及送到山下就在风中消散了。但妘亭南看口型还是看出了她想说什么。

“没关系，没钱也有很多种办法。你如果成绩很好，学城不收你钱。或者我也可以借你钱。”

“我娘不让。”小翠这次开口声音大了一些，月夕第一次听清了她的嗓音，就像山里小麻雀的微弱啼叫。

“我娘不会让我去的。”小翠又重复了一遍。显然她对读书这个话题，远比对肉馅烧饼热情。

“我娘是个疯子……她们都不跟我玩，都说我以后会和我娘一样疯……我娘她，她……”小翠的背驼得有些厉害，好像恨不得把自己蜷起来躲进蚂蚁洞里。

月夕没有贸然接话。她不确定孩子的倾诉欲是不是被激发，她在等待小翠会不会主动说些什么。

但爬山比猴快的月灼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就在小翠好像还要再说什么的时候，一个颀长人影猛地从背后跃起，一把抱住小翠。

小翠只觉得余光里一个黑影一闪，下意识便往另一边——也就是悬崖下栽去。她上身刚往下滑，月灼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她，但自己也跟着惯性不受控地下滑。月灼两手一错，将孩子护在怀里，双腿运起开莲步法，硬生生借着下滑之势从悬崖上一路滑下来。

方一有惊无险地落地，怀中的小女孩却声嘶力竭地挣扎：“我不要回家——不要把我送回家！求求你们了。我可以给你们洗衣做饭，给你们做牛做马，不要送我回家……”

嫱姨一怔：“先带回妘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