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夜明珠还未亮起来,只在桌案边点了烛台,烛火忽明忽暗。
殿内有些过分昏暗,气氛格外诡谲。
近来梁祯似乎是迷上了批奏折,晚膳的时候对着一桌子山珍海味总匆匆吃两口就算完事,回寝宫的时间也越来越晚了。
皇上处理政事这般废寝忘食,岁邈身为人臣,理应为此感到高兴,但出于私心,他并不希望少年帝王摆脱太后的掌控,独当一面。
可是他又不得不承认,时过境迁,梁祯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初登皇位、尚未及冠的傻小子了。
“岁公公以为,黄公公此人如何? "
梁祯并未抬眼,手上的动作也片刻不停,没过多久便合上了面前那本奏折,却不去拿下一本,只静静坐着等岁邈回话。
身边伺候的宫人提前被梁祯屏退,大殿里只有一站一坐两道人影被烛光投在地面上。
岁邈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被吓得浑身发抖,差点直接跪下,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站稳,又好不容易张嘴刚想说点什么,一抬头却被对面那人毫无温度的目光瞧得遍体生寒……
星月躲在云层间,屋内黑得可怕,岁邈猛地从枕间弹坐起来,剧烈喘息着,仿佛下一秒便会溺毙在周遭深浓无边的黑暗里。
深秋的夜风吹在浸满冷汗的身上,凉意直袭内心,岁邈瞬间彻底清醒,赶忙紧了紧被子。梁祯不愧为太后之子。
这些年,尽管太后垂帘听政提防他掌握实权,内侍胆大包天费尽心思敛财,但他还是在贤臣一心忠君为国的教导和辅佐下一点一点成长了起来。
几年下来,先是前朝的奸佞之辈,再是贪权图利的内侍,统统都没了踪影。
昔日位高权重的大太监,一个不落以各种理由被问斩,岁邈瞧在眼里,心下慌得厉害。
他明白,梁祯不动他,并非是因为忌惮他,只是无法与袒护他的太后抗衡罢了。
但太后近来凤体抱恙,病得越来越重,太医频繁出入和宁宫,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
不消太医多说什么,岁邈知道太后时日无多了。
梁祯大概也发觉了,前几日忽然召岁邈过去,聊了些无关痛痒的事,又问太后身子可有好转,害得岁邈一连几夜睡不安稳,甚至梦到几年前梁祯刚开始打压权力过大的内侍时,问的那一句“黄公公此人如何”。
高位上,那人漫不经心地批奏折,漫不经心地停下动作,眸光却是那样的阴冷森寒。
从那时起,岁邈就知道好日子要到头了,可他那般利欲熏心,又享惯了富贵奢侈,自然舍不下昨日荣华。
太后是靠不了多久了,昔年那个工于心计叱咤朝野的女人也逃不过岁月催老,加之一身旧疾总也不见好,终有一日会被梁祯反将一军。
他只能靠自己。
论谋策与谲诈,岁邈自问及不上太后之万一。
但有时候,简单粗暴不择手段的威逼利诱比任何计谋都要好用许多。
……
“岁爷,小的把魏统领请来了。”
小太监毕恭毕敬地通报完,等了半晌听到里头那位应了,于是将身后的人领了进去。
苦心经营数年,最关键的一“役”就在今日了,岁邈不免有些紧张,以至于唇边扯出的那抹笑也没了往日的亲和与游刃有余,两颊的赘肉被挤得堆叠在一起,显得古怪又滑稽。
“魏统领,坐吧。”
趁着对面那人落座的空档,岁邈垂眸抿了一口热茶,暖流入喉,他借此定了定心神,抬眸对上面无表情、眉眼凌厉的魏竹之,缓缓道:“老奴今日冒昧叨扰魏统领,是想起前些日子偶然得了些上佳的西湖龙井。魏统领觉得,味道如何?”
魏竹之不懂茶,哪知手中清茶有多名贵,只觉得杯中的液体入口微甜,咽下后唇齿间有淡淡的苦香残留,于是实诚地回道:“尚可。”
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岁邈还是着实被魏竹之淡漠的神情和话语噎了一下——天知道他为了从太后那里讨些进贡时才有的上品西湖龙井,费了多大功夫。
结果魏竹之就只道一句“尚可”?也不知他是不识货,还是真就瞧不上。
“那魏统领瞧着,老奴这对茶杯如何?”两人手中的一双瓷杯是前阵子出的天价名品,全京城都知道这是经京城第一窑修复的前朝古物,岁邈不信魏竹之认不出。
过往几年,凡是有可能阻碍岁邈计划的人,都被一一“请”来,先以荣华富贵相诱,若是不成便用各种威胁相逼,甚至暗杀了事。
魏家世代忠良,祖上更是大殷朝开国功臣,魏竹之平日也安分尽职从未违抗圣命,甚至不曾阳奉阴违,岁邈实在没有把握能说动魏竹之。
但为了到时候行事方便,说服御林军总统领加入自己,实在比直接将其处理掉划算太多,最重要的是,后者需要时间,而太后如今病入膏肓,已撑不了多少时日,岁邈没有时间了。
故而他要让魏竹之看到跟了自己才有的泼天富贵,他相信,没人能拒绝得了这些。
于是,魏竹之莫名其妙地被岁邈请来“喝茶”,莫名其妙地听他对屋里各种奢靡物件一通夸耀,直到听到“弑君”“傀儡皇帝”这些大逆不道的字眼,才堪堪收回了神游天外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