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金吾卫将军崔鸣玉亲自护送赵崇衍回京。因回得匆忙,一家七口人,连一名侍从都没有跟着,两匹马车的马夫都是崔鸣玉自京城带去的下属。
天启十一年晚春,万艳争芳,欲大显身手,挽留春意。春天虽留不住,但迎来了贵客。
“王爷,安阳公主已至城门口,奉命迎您入城。”
一早得到皇命的崔鸣玉,远远瞧见安阳公主的侍女,见为首一女子头戴帷帽,便知是赵月华,故而向赵崇衍禀告。
车内传来一声“是”,表明赵崇衍已知晓。平静的声音仔细听便知,是难掩的激动。
待行至赵月华面前,赵月华先免去崔鸣玉的行礼:“崔将军日夜兼程,实在辛苦,不必多礼。”
崔鸣玉及其下属依旧坚持下马行礼。
说话间,赵月华先见到了第一架马车上的赵崇衍,他迫不及待地推开车窗,欢喜地唤道:“月娘!”
第二辆马车的车窗出现的则是一张小家碧玉的脸,怯生生地不敢直视赵月华,看起来年龄尚小,跟着的是一张男孩的脸蛋儿,眉目间有几分像身旁的女子,尤其那双眼睛,水灵灵的,透着纯真。
赵月华猜到这应该是赵崇衍的侧妃江氏和她的儿子赵安远。
没有多想,赵月华命她的两位侍女骑马先去王府候着,她本人则上到第一辆马车内。
“走吧。”
赵月华的一声令下,崔鸣玉准备入城去王爷府上。
马车内,除赵崇衍外,就是王妃卢从蕴及其三个孩子。
“见过公主。”卢从蕴拱手行礼,三个孩子有模有样地学着作叉手礼。
赵月华匆匆扫过卢妃一眼,只觉打扮得精致如画的卢妃从未变过,容貌虽不及当年的明艳动人,可无论何时,举手投足都是从容不失优雅。赵月华随即向卢妃回礼后,眼里只剩下赵崇衍。
“阿兄……”
细细打量下,见从一国之君变为落魄王爷的赵崇衍不复往日飞扬神采,赵月华从重逢之喜瞬间化为心疼,她哽咽地说不话来。
曾媓以“赵崇衍生病”为由召他回京,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江州长史提过他患有心悸,好在花费珍贵药材将养着,才并无大碍。
可生病的人总是同健康之人不一样。
赵崇衍分明才三十八岁,现下看起来快五、六十岁,面色苍白,消瘦太多,她竟不敢认。
“十二年收到月娘十一份礼,每年都在期待能和月娘重逢,今儿总算得偿所愿。”
两兄妹见面,这会儿相顾无言,眼里默默噙满泪水,都没了见面的喜悦。
“您是每年都会送我新衣裳的那位姑母吗?”
两个女孩儿中较小的一位察觉不出大人间的悲伤气息,从赵月华一进门,便对赵月华投来好奇又惊艳的目光,见赵月华同父亲迟迟不说话,忍不住问道。
“蓁儿不得无礼。”
卢妃娴静而端庄地呵斥小女儿,一如当年她为皇后时的样子,尽管她经历过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父母、兄弟均在赵崇衍被废后,流放至岭州,已于多年前病死。
“无碍。是我,蓁儿喜欢我送的东西吗?”
赵月华听其话,观其颜,便知说话的是赵崇衍的小女儿赵蓁,一旁学其母亲端坐的一男一女便是十五岁的大女儿赵彤,小小年纪出落得同她母亲一样明媚动人。
车马中唯一的男孩就是十一岁的嫡子赵明逸。
赵明逸与赵蓁是龙凤胎,长得更像其父,只是赵蓁有一双杏眼,闪烁着慧黠,让她整个人生动鲜活起来,而赵明逸的丹凤眼,严肃中露出一丝迷茫。
自赵崇衍被贬去江州,赵月华每年都会托江州长史送去礼物,多是时兴料子,器皿首饰,给孩子的小玩意儿。
她大张旗鼓地召江州长史入公主府,并没有瞒着曾媓,曾媓也没有拿着此事专门询问过赵月华。
太子赵崇苻私下委婉劝她低调行事,但赵月华说:“这是她唯一能为大兄做的事。”
赵崇苻听后没有在劝,他也没有同赵月华一起送礼去江州。
身为万众瞩目的太子,一言一行都可能被人拿来做文章。能少做就少做,能不做便不做。
“喜欢。您送的东西就是江州都没有呢!蓁儿离江州前,母亲不许我带太多东西,我挑了好久才决定要穿我身上这身衣裳。”
想起未拿走的衣裳,原本开心的赵蓁顿时撅起嘴巴,闷闷不乐,惹得一旁端坐的阿姐和阿兄忍俊不禁。
“公主见笑了。多谢公主送来的礼物,我们都很感激公主您的惦记。”卢妃悄悄控住赵蓁的肩,暗示赵蓁不准说话,并向赵月华郑重道谢。
赵月华这才注意到,马车上的五人均是穿戴她送去的衣裳饰品。
“都是自家人,无须客气,”赵月华宽慰卢妃,接着亲切地对赵蓁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姑母为蓁儿在王府已经备好许多衣裳,包你满意。”
蓁儿欢天喜地,惹得赵崇衍也流露几分喜意。
孩子的插话,使得车内伤感之气顿减,赵月华问一句江州的事,赵崇衍相应答一句,有问有答,倒显得没那么沉重,赵月华得以了解赵崇衍的更多生活细节。
却也真的感受到赵崇衍的变化。
赵月华想起她同赵崇衍最后一次见面时说的话。
那是除夕晚宴结束后,刚登基半年的赵崇衍留住赵月华。
赵崇衍向她袒露先帝留下的一道遗诏让他发愁。
“凡军国大事不能断者,皆由太后决断”。
可过去半年,朝廷大小事务皆由曾媓决定,他就像个傀儡一般。赵崇衍当太子时,曾媓替先帝理政多年,那时的他并不因此烦恼,左右是他的母亲深受父亲信任所致,这足以证明他的太子之位稳如磐石。
可登基之后还这样,赵崇衍属实是无法接受。
彼时的赵月华想着曾媓素来处理国事得当,有目共睹,许是曾媓不放心年纪轻轻的赵崇衍能处理好政事,才没有放权,她还宽慰赵崇衍:“等时机成熟,阿娘自会还政。”
不在其位,不知其处境。
没当皇帝要被管着,当了皇帝还要被管着,这皇帝不就白当了吗?
赵崇衍沉不住气,想收权。
于是第一步,他想扶持国丈当宰相。三个宰相里,有一个是他的人,就好办事些。
但时任宰相张方志第一个不乐意。
张相是世家大族出身,从小勤奋好学,有七步之才。先帝曾因他名声在外,打算直接召他入仕,竟被他以学业未精为由婉拒了。先帝爱才,越发欣赏他。张相果真不负众望,二十出头高中进士,一路高升。
他不甘心同无功受禄之人平起平坐。以“外戚不得干政”为由劝皇帝,劝着劝着,最后居然传出来一句话:
“朕就是把天下送给国丈又当如何?”
这句话是不是赵崇衍说的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传出这句话的当日,他已经被贬了。
风水轮流转。
昔日帮着曾媓废帝的张相造成了断头鬼,被废的赵崇衍重返京师。
三言两语间,马车很快到了王府。
王府候着的不只是赵月华的侍女及赵月华为赵崇衍准备的侍从,还有曾媓派来宣旨的宫人英儿。
“见过公主、王爷,陛下有旨,宣公主、王爷及王妃三人进宫。”传旨传得急,都不容许赵崇衍换身衣裳,整理妆容。
赵崇衍见是曾媓的人,示意一旁的王妃、侧妃行礼:“英姑姑好。”
见赵崇衍行叉手礼,客气得让英儿受不起,连连说:“英儿怎配王爷行此礼,实在折杀奴婢。”
赵月华知赵崇衍是害怕得罪曾媓,才对英儿十分客气,刚入京师尚未习惯自己的身份,劝道:“大兄,我等还是先行入宫,别让阿娘久等。”
“好。”
赵崇衍避着英儿,深吸几口气,下意识望向卢妃,似乎要去的阎罗殿,面对的是洪水猛兽。离王妃最近的赵彤见父亲又露出一惯的害怕,心不自觉提着,慌了起来。
“没事,有我在。”
卢妃温柔地用手帕为赵崇衍擦去汗珠,整理衣裳,只需简单的一句话就稳住赵崇衍的心神,让他有勇气去面见曾媓。
进宫路上,赵崇衍拉着王妃的手,不愿同赵月华开口多说一句话。
快到紫宸殿,王妃轻轻示意赵崇衍松开手,赵崇衍没了安慰,无神地望向柱子,只觉恍如隔世,等到了曾媓面前,他心里的恐惧又不可自拔地冒出来。
“臣/妾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崇衍五体投地,不敢抬眼,卢王妃相比下显得端庄得体些。
而赵月华只如平常一样简单行礼便是。
“都起来吧,”曾媓对赵崇衍有些许陌生感,眯着眼睛看得不真切,唤他上前,“过来,让我看看你。”
低着头的赵崇衍没想到曾媓说的是他,不敢乱动。
是赵月华扶起赵崇衍,送走路踉跄不稳的他到曾媓眼前。
“衍儿,你怎么比你父亲看起来还老。”
赵崇衍一听这话,羞愧地低下头。
“儿不敢同父亲相比。”
“你在江州过得不好?”
曾媓简单的一句话,震得赵崇衍结结巴巴。
“这……不……”
一句说不清道不明,听起来像是埋怨的话便可能让曾媓再度不满赵崇衍。
卢从蕴背着曾媓,大惊失色,却不敢替赵崇衍打圆场。
赵月华见赵崇衍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亲切地提醒他:“阿兄是见母亲,欣喜得慌了头。路上,阿兄还同儿说,他日日为阿娘抄写佛经,以还当年年少无知之罪。”
“是。”赵崇衍顺着赵月华的话回答。
抄写佛经不假,但是不是为曾媓所抄,便是看曾媓愿不愿意信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但入了京,要记住皇子的身份,行事须得体。”曾媓看不上赵崇衍的唯唯诺诺,教训道。
“臣遵旨。”
话不投机半句多。母子二人多年未见,面对面竟说不了几句,曾媓便抬手让赵崇衍及其王妃退下。
赵崇衍暗暗轻舒一口气,嘴角闪过一丝喜悦,转瞬即逝。
“臣/妾告退。”
可赵崇衍及王妃未走近殿门口,背后忽然传来一句话。
“娶妻娶贤,见你这副模样便知王妃徳不配位,朕为你另寻一位王妃可好?”
惊得赵崇衍僵在原地,不敢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