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金吾卫领命到曾至徳府上抓人,却只在卧房寻到曾至徳的尸体,是七窍流血而死。
曾媓知晓此事后,停下摆陆棋的动作,拒绝了大理寺卿窦逢泓要求彻查此事的请求,拿出金吾卫从曾至徳尸体边寻来的遗书为此事结案。
“至徳自知罪孽深重,但所有祸事均是他一人所为。为不连累无辜之人,才选择服毒自尽,以身证道。死者为大,不必多生是非。”
曾媓说这话时,眼里满是对子侄早逝的可惜,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无奈。
窦逢泓不信,但他不能违抗圣命,只能遵旨。
他是真可惜,可惜他们想好了拿曾尚德儿子一事逼曾尚德供出曾少川的丑事,最后还是被大事化小。
待窦逢泓走后,一脸伤感的曾媓唤赵月华入内。
“月娘,你觉得五郎和六郎,何人能担大任?”赵月华一入紫宸殿,曾媓开门见山地问道。
只一句话,赵月华当场读懂了曾媓的心意,曾家人已经被踢出局,只剩赵家子弟在角逐太子之位。
曾媓已过七十,她自觉没有精力去收复忠于赵家的老臣,平衡曾、赵两家的关系成了她唯一的念想。朝中重臣中,有三分之一是由曾媓亲自提拔的人,但这部分里都还有忠心赵家的人。
她拼了命扶持曾家人,可曾家人成器的太少了,一个个都不得民心。
曾家的子孙背后是有一批追随者。这些追随者中,多是些投机取巧、墙头摇摆之辈。
唯独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曾少臣从来就不想卷入这些斗争中,他不想争,这些年的独来独往也注定他争不了。曾媓清楚,曾少臣只能做忠臣。
曾媓终于生出一种无法同命运抗争的无奈感。
正所谓“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尽”,但是岁月不饶人,曾媓自认为老了,便说服自己到了该妥协一二的时候。
但曾媓要退半步,她就得让别人再退一步。
在曾媓眼里,登基为帝的不是姓曾的,自然就该是她的两个儿子中的一个。
赵崇苻身为太子,理应是名正言顺的下一任皇帝。但当曾媓十二年来头一回在赵月华面前,将远在江州的赵崇衍与赵崇苻相提并论时,赵月华清楚,赵崇苻在曾媓心中,已经输给了赵崇衍。
曾媓问赵月华并不是真的征求她的意见,而是在帮自己坚定决定。
这便是上位者的权力,可以给你荣耀,也可随意收回。
在曾媓心中,赵月华是一个多么坦荡且温顺的女儿,坦荡到赵月华故意公开提拔门下之人入朝,温顺到曾媓即便知道赵月华提拔自己人,也从未怀疑过赵月华有夺位的野心,反而放心地放权给赵月华。
可她不知道赵月华私底下安插的亲信比她了解的还要多得多。
“月娘愚钝,实在不知,”赵月华眉头紧蹙,一副不知如何作答的困惑,但片刻后,赵月华状似迟疑地提起另一一事,“只是……阿娘寿与天齐、英明神武,定会清楚五兄与六兄的职责所在。只是,可否命五兄先行回京。这些年,儿,很想他。”
“很想他”三个字唤起了曾媓对赵崇衍的思念。
无论是作为皇帝,还是作为母亲,每一年她都会问起江州长史有关赵崇衍的事。
去江州的路途不难走,但当年因曾媓的旨意,赵崇衍一行人走得仓促。
舟车劳顿之下,赵崇衍五岁的嫡子未到江州前便病死路上,身怀六甲的妃子难产过世,诞下的男婴不日夭折。一到江州,赵崇衍的身边除上百奴仆外只剩下从皇后贬为王妃的卢氏和女儿两人。
前期,地方州府有三拨人打着赵崇衍的名义,起兵要反对曾媓。每一回,曾媓都会派侍从和江州长史前去问过赵崇衍“是否知晓此事”。
赵崇衍一次比一次恐慌,但的确每回都与叛军无关系。
曾媓将赵崇衍从江州往靠南的州府迁过一次,后来叛军悉数被平定,赵崇衍再被迁回富饶的江州,直到今日。
去江州六年后,卢妃再诞下一儿一女,又为赵崇衍纳了一位家世清白的平民女子为侧妃,侧妃诞下一儿。之后数年,一家六口与无数奴仆平稳度日。
“劳而不怨、泰而不骄。”
这是三位不同的使臣不约而同地带回的同一句话,江州长史这些年在奏折中反复提及赵崇衍“无事便种花酿酒、谈论佛法,从不出远门”的话,似乎佐证了赵崇衍一心修身养性的真实性。
但这反而让曾媓生出一种荒唐感。
“不骄”这二字是怎么同她那个争强好胜的五郎联系在一起呢?
每次,曾媓下意识生出这个疑问,又有意识地不去深思背后的答案。
现在她心里的确期待着赵崇衍回来。
一个流浪在外的儿子比一个在京多年,羽翼渐丰的太子更易被掌控。
确定下心意,曾媓遂命人传宋言入宫。
当曾媓的工具,赵月华当得很令曾媓舒心,赵月华也真的很想念他的五兄。往日,从江州长史处听到赵崇衍近况,赵月华心中除了唏嘘与难过,送去些礼品,根本没有办法改善赵崇衍的根本处境。
赵崇衍这些年困于江州王府,出趟门需在官府监视下,他最远是到离王府十里的佛寺上香。
太子之事定下,赵月华不着急走,她还为她的儿子瑾儿而来。
“阿娘,瑾儿还算听话?”赵月华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撒娇道。
“原是来卖乖讨赏的。”
曾媓一听赵月华提起瑾儿,便想起不日前,崇文馆新修的《学记》事文兼采,集百书所长,学子可依此查阅诗文相关记载,方便学习诗文创作,是为一功。
崇文馆馆长崔天佑同时上书表示,柳怀瑾年纪虽小,但为此事呕心沥血,劳苦功高,合该封赏。
“只是我一直在考虑该赏瑾儿什么?是崇文馆学士一职,还是让他入六部历练。不过现下看来月娘已经为瑾儿想好了前途。”
“要说肯定是阿娘您思虑周全。月娘只是出于爱子之心,想出些浅陋之见,”赵月华嗔笑着,将话头一转,“不如让瑾儿去幽州历练历练。”
这话出乎曾媓意料,让她眼底流露出淡淡不解,重新确认道:“你舍得?”
皇室宗亲担任地方都督、长史、刺史,主管一方军政大权,实属平常。
赵月华父亲的两个同胞兄弟皆在十岁时便领了都督或刺史一职,只是因皇帝宠爱,不舍儿子,只命其留京遥领,并未到地方赴任。直到赵月华的父亲被为太子,皇帝才命其余儿子赴任。
曾媓念及将瑾儿当作眼珠子的赵月华,压根儿没想过将瑾儿送出京师。
“自然舍不得。可儿忽然觉得,孩子出去长长见识也好。身处幽州,官小亦可。儿信得过常都督,在他的指点下,瑾儿日后定能成为国家栋梁,为阿娘分忧。”
赵月华说得言辞恳切,曾媓便答应了。
“幽州司马尚缺一人,”曾媓说出口,却立刻感觉不妥,“可五品司马一职委屈了瑾儿。”
“若瑾儿有能,有克己奉公的常都督带他,有阿娘记得瑾儿,儿不担心瑾儿的前程。若瑾儿实在无能,司马一职怕也是当不好。若真如此,儿只求让瑾儿回来做个闲散郡王,宁愿他平庸一生,也不要误国误民。”
“六部尚书之位总有一个适合瑾儿,日后再让宋言好好教他。瑾儿老成持重,我依稀见他有先帝风范……”曾媓说着陷入沉思,半晌才反应过来,“明年开春便让瑾儿上任,也给你同瑾儿多些时间告别。”
曾媓三言两语定下瑾儿的前途,又有闲心同赵月华聊起玥儿入弘德馆的事。
时间悄悄流逝,宋言已到殿外等候。曾媓留着自觉想要退下的赵月华,说道:“你同蔓儿都留下。”
宋言入殿,见赵月华亦在,想到传命之人分明说的是“要事相商”,故而对于赵月华也在甚为困惑,但不敢轻言。
曾媓未管宋言的困惑,率先问道:“国老,这两摞奏折,一摞是上书请求立安王为太子的,一摞是上书表明太子仁厚的。你替朕看看,这朝中大臣究竟是怎么想的?”
“陛下仁善,疼惜子侄,却反遭小别有用心之人利用,妄议太子之位,是在危害社稷。”
这是宋言一惯的说辞。
“国老言之不无道理。只是朕姓曾,太子仍姓赵,这是否于礼不合?”
“姓氏可以改,血缘不可变。太子身上流的是陛下与先帝的血,万年之后,敬的自当是陛下与先帝。昔日,后梁开国皇帝身为前梁太后亲侄,长于太后身旁,他朝得势,登基为帝,其后子子孙孙中敬的便是他的生身父母,不见前梁太后得祭祀。”
宋言闻言,以子侄更亲还是儿子更亲作答。曾媓懂这个道理,但她要赵家老臣的态度,一个敬重“曾”姓的态度,便是敬重曾媓的态度。
口头上,曾媓没有肯定宋言的说法,转而抓住宋言的话柄,询问赵月华:“月娘,你觉得改姓一事可行否?”
“无论改不改姓,儿等都是您的子女。只是宋公既然提及姓氏可改,若此举可维护正统,儿觉得百利而无一害。”
宋言见天家母女配合着说起改姓一事,暗道不好,本以为曾媓登基之初没有改姓,便不会对“姓氏”上再下文章,这下他懂得曾媓正是要臣子上书,请求改皇子的“赵”姓为“曾”姓,曾媓便可顺水推舟下达圣旨。
可宋言不能答应做这种事,否则他对不起他身后的同僚,对不起太子,对不起先帝。
“陛下……”
宋言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让赵月华同曾媓不须再听他接下来的话,顿时明白他的意思。
赵月华打断宋言的话,说道:“宋公高瞻远瞩,说到‘姓氏可改’,想来也是知道事情轻重缓急。眼下太子之事便是国本,有道是本固邦宁,既然太平盛世没有出过君王与太子异姓的先例,合该顺势而为,免得旁人以此编排太子得位不正。”
说话时,赵月华引导宋言往一旁废太子的奏折上瞧,让宋言因此踌躇不决。
见宋言听进去了,赵月华才说:“此事于私,太子是儿之兄,作为小妹,自当为兄长考量。于公,儿是皇女,理应为国尽忠。儿自当上书提出此事,请陛下准许。”
宋言听后,知道太子之事为重,赵月华还将出头鸟一职揽在她头上,不会由宋言等臣子上书,便不好拂曾媓的脸面,故而说道:“只要是为国尽忠,臣等自当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话里就是对改姓一事的退步。
曾媓没了第一个烦恼,又问起另一个烦恼,唤宋言上前下陆棋。
“若太子能干,朕何至于不敢放手国事。国老,朕昨日在梦中下棋总不胜,该如何解此梦。”
说完,曾媓将一旁的两摞奏折都推倒。
“陆棋不胜,只因无棋子。梦中下棋无子,那便是宫中无子。”
宋言察言观色,心领神会,说起曾媓另一儿子赵崇衍。
这大应的天要变了,但也是向宋言期待的方向变,他乐意促成此事。
“国老之言,令朕便豁然开朗。来,同朕再下一局。”
当天,曾媓以“赵崇衍生病”为由,秘密召回赵崇衍。
而赵月华在曾媓下令当日,便求了曾媓,届时将亲自去接赵崇衍入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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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太子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