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笼 第22章 破庙

破庙之中，墙垣残缺，冷风从破烂的窗棂中了灌进来。

地上铺着一层茅草，上面躺着一个蓝衣女子，她紧闭双眼，面容平静安宁，似乎还带着淡淡笑意。

“师兄这是什么酒啊，好香呐！”

白色衣衫的男子，清姿如玉，温润一笑道：“醉人酥，专门给你带的。”

蓝衣女子笑靥如花：“我就知道师兄待我最好了，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喝酒吧！”

……

“师父，我不是故意的，下次一定不会再迟到了！”

穿着灰袍，鬓染白霜的男子板着脸：“下次，若你再迟到，我就把你藏的那些酒全给扔了……”

少女暗地里做了个鬼脸，再抬头却笑的一脸真诚：“师父，我保证，下次一定不会了！”

……

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围绕着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专注地望着她：“以后，你就是我们的师姐了吗？”

蓝衣女子笑着点点头。

“师姐，你叫什么名字呢？”

蓝衣女子俯低身子，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程瑾，前程远大的程，怀瑾握瑜的瑾。”

……

突然，程瑾又紧皱着眉头，神情痛苦，嘴里不停呢喃着什么，好似陷入可怕的梦境。

“不要，不要杀他……”

“师兄，快逃”

“去救师父……”

“二师兄，不要——”

满目的大火，枫亭上悬挂的白色幽魂……

无边的鲜血笼罩着她的梦境，数把泛着寒光的尖刀晃过她的眼睛，程瑾大叫一声惊醒，猛地坐起。

寒风从窗户吹进来，程嫤一身冷汗还未褪，浑身打了个哆嗦。

高台上，摆着泥塑的观音菩萨像，一手拈花，一手托着净瓶，佛前香灰冷落，香坛上插着一截未燃尽的香火。

程嫤坐在地面散落的茅草上，顺着地面的光影抬头望去，神庙屋顶破了几个洞，一根茅草被风吹下，悠悠落在地上。

程瑾的目光有些恍惚，她环顾一周，神情迷惑：这里，是哪里？肩上还插着一只断箭，衣裙被鲜血染得通红。她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拔出箭羽，伤口裂开，更多鲜血从指缝流了出来。

痛。

好痛。

原来，不是梦啊。

程瑾笑着，泪从眼中簌簌流下。

一切都是真的。

“师父。”

“师兄。”

“师弟师妹……”

程嫤抱着双膝低声喃喃，泪水无声落在地上。

她没了师父，没了师门，没了亲人，彻底没了家……

现在只剩她自己一个人了。

脑海中浮现一人的模样，祈求的，恳切的，以及最后见到他时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程瑾竭力控制住颤抖的身体，咬牙念出那个名字：“莫轻寒！”

“我一定会杀了你！”

“我一定，会杀了你！”

鲜血从程瑾手心流下，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冷风吹散程瑾额前凌乱的发丝，露出她明亮异常的目光，带着刻骨的仇恨。

“咳咳，咳咳……”

“佛祖保佑，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在上，保佑我儿平平安安……”

庙门外传来一阵低祷的祈福声。

“谁？”

程嫤擦去泪水，握紧身旁的剑，满眼戒备。

她方才沉浸在悲伤，一时不察，等人走了进来才发现。

那是一个头发花白、步履蹒跚的老妪，她手肘里挎着提篮，每走一步便跪下来，三次叩首，嘴里喃喃地念道着什么。

程嫤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老妪似乎没有看到程瑾，她神情专注看着台上的神像，只有眼前的佛，心中的佛，来到佛像前时，她从篮中拿出了三支香，点燃后拜了又拜，才放在香坛上，随后又拿出篮中的贡品，一一摆在台前，跪在佛前单薄破旧的蒲团上，长久伏地，没有起身。

程瑾紧绷的精神松弛下来。

她沉默不语，只想等人走了之后，再想办法。

“姑娘，你饿不饿啊？”

出乎意料的，老人起身后缓缓走向她。

她从篮子里拿出一个方布包，颤颤巍巍地打开，露出里面带着余温的馒头，递给她：“姑娘，吃点这个吧。”

程瑾很饿很饿，她两日未吃半点东西，面前的馒头被一只手指粗糙干裂的手拿着，还散发出一股香气，那是只有饥肠辘辘的人才能感受到的一股香味，让人食欲大动，忍不住吞咽着口水。

程瑾怔怔地看着老人，她流落至此，家破人亡身无分文，还带着满身鲜血，一看就是会给别人遭来麻烦祸患之人，可即便是这样，还是有人帮她，递给她一个馒头……她眼眶酸涩无比，还感觉微微有些胀痛，可她却觉得眼泪似乎干了，无法再流出更多泪来。

见女子始终不答，只是木木地望着她，还不住地流泪，老人叹了口气，把布和馒头放在了地上。

老人一步步极其缓慢地走到门口，将要跨出门槛时，又突然停下，回头道：“姑娘，你的衣服都弄脏了，我那里还有一些干净衣服，要不然去我家换身干净衣服吧。”

阳光照在老人身上，照出她慈眉善目的笑，连脸上的皱纹也变得那么温柔和蔼，像是一道温暖的光，照在了程瑾伤痕累累的心上。

程嫤此刻终于有了反应，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犹豫道：“婆婆，我这个样子，你不怕我吗？”

老人笑了几声道：“怕什么？我儿子从军打仗，每次回来都带着一身伤，什么样的阵仗我没见过。”

“你儿子？”

“是啊，我儿子被抓去充军了，前几年打完仗他每次都还回来，不过如今已经六年没有消息了，现在就我老婆子一个人生活，万一哪天他回来了呢，老婆子我得等着他啊。”

见老人叹气惆怅的模样，程瑾心中愧疚，暗道不该多问，无故提起了老人家的伤心事。

老人又笑笑，亲切道：“姑娘，我们走吧。”

程瑾心下感动，点点头：“多谢婆婆。”

“走吧。”老人和声催促道。

程瑾跟在老人身后，想帮忙提着老人臂弯的竹篮，老人却拒绝了她：“姑娘你身上有伤，可要好好养着，老婆子我提得动！”

老人带着程嫤沿着小路七拐八拐来到一处低矮的院落，院子的墙角长满了杂草，地面铺了一层枯萎的落叶。

老人道：“从前我儿子在家时，总喜欢把院子打扫的干干净净，如今，我儿子不在，这满庭落叶和荒草再无一人打扫。”

程嫤垂眸，心疼地望着这个满脸皱纹，脊背佝偻老人的背影。

简陋朴素的屋内却被打扫的很干净，老人从里屋拿出一身样式老旧却干净整洁的深色衣裙，放在床边，开口道：“姑娘，这是我儿媳以前穿过的衣服，姑娘若是不嫌弃便换上吧。”

程嫤感激道：“婆婆您这么帮我，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呢。”

老人从柜子里拿出一瓶伤药和一些干净的布条：“姑娘你身上还有伤，我来帮你上些药吧。”

“谢谢婆婆。”程嫤眨了眨酸胀的眼睛努力忍住泪水。

老人的手粗糙干涩，却很温暖，粗粝的手指擦过程瑾的伤口，程瑾半点也不觉疼痛。

上完药，老人便离开了。

不一会儿她又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茶，不知是什么泡的，茶很香。

“姑娘，喝碗茶吧，暖暖身子。”

程嫤接过，小口小口喝着，背上多了一只手，缓缓地拍着程嫤的背。

程嫤喝了小半碗，对老人笑道：“婆婆，这是什么茶，真好喝。”

老人慈祥地笑着，很是开心：“这是老婆子我自己种的，你若是觉得好喝就多喝些。”

程瑾点点头，又喝了几口。

冒着热气的茶涌进空荡荡的胃，温暖了她整个身子。

刚放下碗，一股莫名的疲惫阵阵上涌。

“婆婆，我怎么好像……好像有点困了。”

程嫤摇摇头，努力驱散困意，可是没有一点效果。

重重困意一下子冲进脑袋，好像要把人淹没了。

老人轻轻拍着她的背，温柔慈爱的声音似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姑娘，困了就睡吧，睡一觉一切都好了。”

程瑾眨眨眼，再也忍不住疲惫，“哐当”一声，她一下子栽倒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老人依旧轻轻拍着程瑾后背，缓慢轻柔，像哄睡一个软弱可欺，手无缚鸡之力的纯稚婴孩。

……

好吵，好像有好多人在身边说话，嘈杂凌乱。

他们在说什么？怎么什么都听不清楚。

“你们再哭，再哭一声老子全把你们丢进河里喂鱼！”

昏睡很久的程瑾终于醒来，她缓缓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昏暗，男人狰狞凶狠的面容出现在面前，偶尔还隐约传来几声隐忍的啜泣。

程瑾觉得身体摇晃震动，她这是…在船上？

程瑾看了看四周，发现这里还有十几个姑娘，她们浑身颤抖，瑟缩在墙角，压抑着哭声，年纪小的看上去才不过十二三岁。

许久以前的记忆慢慢浮现，那是她也是被人捉住关在了船底，差一点被卖了出去，幸好师兄救了她，这次难道是旧事重演？

男人提着一盏油灯，走到一个个姑娘身边，将油灯凑前，捏起姑娘的下颌，仔细端详她们的容貌。

第一个是脸上带了少许麻子的姑娘，眉眼平平无奇，算不得丑，可也称不上漂亮。

男人很快放下了手，对身后的人道：“丁等，丢到丁船上。”

第二个姑娘面容平整，眉眼端正，男人看过后，道：“乙船。”

第三个姑娘眼小无神，眼中是满满的恐惧，男人走过去，还没碰到她，便一下子晕了过去。

“呸！真他娘的晦气！”男人直接走了过去，道：“丁船。”

……

就这样一直看到第十个姑娘，男人的神情与动作肉眼可见的不耐烦：“他奶奶的，这次都是找的什么货色，前面看到都是什么人找的，告诉他们，下次再找这样的人，生意就别做了。”

身后的小弟急忙应道：“是是，老大。”

第十二个姑娘脸蛋小巧精致，年纪虽然尚小，眉眼尚未张开，却生的格外漂亮，眉眼间还藏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风情，男人看到她眼睛一瞬间亮了，激动道：“这个，这个快送到甲船上。”

……

轮到程瑾时，男人久久捏着她的下颌，油灯更是快贴到了她脸上。

程瑾一直闭着眼睛装睡，无论男人怎样都闭着眼睛。

“老大，这个女人怎么了？”跟在男人身后的小弟问道，凑着灯光，他当然看清了女人的样子，很是漂亮，当然应该送入甲船，可是老大怎么还这么犹豫？

“这个女人从谁手里买来的？”

“回老大，是从徐老太婆手中买来的，花了十两银子呢。”

男人道：“这个女人，我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

听到男人这么说，跟在他身后的小弟也走进几步仔细端详，几刻之后，他猛地拍了一下大腿，道：“老大，这个人和通缉告示上画的人好像啊，你说会不会就是她？”

小弟的心情很是激动，乐呵呵地笑了起来，要是真是官府上通缉那人，那他们可就发财了。

一个巴掌猛地拍了过来。

“老大，你打我作甚么？”

男人道：“甲等，快送过去。”

“老大，万一她是被通缉的人，我们不就发财了，为什么不把她送去官府？”

男人凶狠的目光看着他，恶声道：“你真是蠢，我们干的事什么买卖，不管她是不是真的，要是被官府的人知道，就算得到那些钱，我们这些兄弟还有命花吗？！”

小弟听此一番话，幡然大悟道：“还是老大想的周到。”

说完，小弟便背着程瑾将她带了出去。

程瑾悄悄睁开眼睛，看到他们是在一条船上，天空夜明星稀，四周人烟稀少，那条船停在河岸旁边，河水宽阔湍急，流向远方。

那名小弟背着程瑾到了一艘船上，对船上的一人说了什么，之后便把程瑾往船舱里一扔，关上舱门离开了。

黑暗中，一阵压抑隐忍的哭泣在程瑾被丢进来的瞬间有一瞬的停止，之后又恢复如常。

程瑾疼的龇牙咧嘴，紧紧皱眉，她身上的伤还没好，被人这么粗鲁地丢进来，压到伤口，只觉得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要散了。

她死死咬着嘴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船不知行了多久，她渐渐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