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崖上的这一出变故吓得白钺手足无措,见石非卿已走了,东斋却还在廊下,这才强自定下心神,赶忙去扶他。
这一扶,白钺才发现东斋竟全身都在发颤。他老泪纵横地不住哭:“傻孩子啊……都是为师的错!都是为师的错啊!”
白钺虽听不明白,可见老人家这副模样,既担忧且难过,连声安慰:“师父您没错,是师兄犯浑,您不要生气了!”
东斋却摇着头,泣不成声:“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不该让那孩子修太快……都是我的错啊……这个傻孩子……要恨,就恨我吧……”
白钺无法,只得扶着东斋就近在厅中坐了。她平日虽也常扶他,今日却觉得手里扶着的,竟是一把一碰就碎的枯骨。她在家就同伊蓍真人亲近,更是越发见不得老人家这副哀痛万分的模样,心里真是气极了石非卿,简直恨不得把他打一顿。
东斋本来身体就不好,虽服了仙丹,比从前略好些,却也禁不住这般刺激。再者说,白钺刚刚偷听得几句,那意思竟然是东斋已损了一魂一魄。他又那样痛心疾首地哭,不住地说着“都是我的错”、“不要再恨了”之类的话,白钺怎么都劝不住,只好不停地轻拍他的后背,替他顺气。
东斋哭了好半晌,这才渐渐止住,白钺又去倒了水来,让他慢慢喝了些。看他情绪稍稍平复,白钺这才突然鼻子一酸,也不知是可怜东斋,还是气恼石非卿,或是被刚才的阵仗给吓的。
她家里闹得最凶的一次,也不过是白安仁见她修炼辛苦,却总达不到纪岚君的要求,就偷偷给她丹药吃,却被纪岚君抓了个正着。那回纪岚君非要拿鞭子抽她,白安仁又打不过纪岚君,只得把白钺护在怀里大喊:“丹是我给阿钺的,你有本事就冲我来!”纪岚君气得扬起鞭子想把这父女俩一同抽了,最终还是没狠下心,把鞭子狠狠一掷,转身走了,接下来半个月没都和他俩说过一句话。
他们一家人也并非不吵架,可石非卿既说了道合替东斋挡天雷的旧事,又提了晏昭明渡劫而亡的惨状,句句都在戳东斋的心窝子,纵使他有天大的委屈,也断然不该这样说话!
好好一个青玉崖,有一个有些糊涂的老师父,一个脾气怪但是心肠软的师兄,再加上一个没心没肺的她,明明多好的一个师门啊,为什么非得闹成这样?
白钺越想越恼,眼泪就悄悄掉了下来。东斋到底是活了数百年的得道高人,心绪既平复下来,也不再惶然无主了,见得小徒弟反而哭起来,反倒拉着她的手拍了拍:“小钺啊,为师没事了。你不要气小卿,他是个好孩子……你出去寻一寻他,免得为师心中担忧。”
“可是……”白钺当然也怕石非卿那样发着狂出去遇到意外,可又不敢扔下东斋不管。
东斋却摇摇头:“你且去吧。前些年你和小卿寻来的仙丹和露水,都是世间罕有的宝物。为师一个老头子,就待在这院中,也不会有危险。你去寻一寻他,他那个样子……我实在是担心。”
白钺只得点点头,又替东斋倒了杯水,正待离去时,东斋又拉住她嘱咐:“你不要数落他,他心结一时难解,旁人逼迫只会适得其反。到底……还是我的不是。”
听得东斋此言,白钺既觉心酸又有些好笑,东斋可真是她见过的天底下最偏心、最溺爱徒弟的师父了。她苦笑着应道:“知道了,我去哄一哄他,把他哄回来给您磕头认错。”
说罢她就出了院子,捏了御风符就往黑茫茫的夜色中飞去。
青屿山虽是海上孤岛,但是七峰连绵,地势广阔,再说谁也不知石非卿是否还在山中,现在雨虽停了些,仍是月黑风高的,按理来说,寻人恐是大海捞针。
不过在青玉崖住了这么些年,白钺倒也还摸着些规律,但凡他石非卿又开始抽疯,他头上那片天都得聚上点乌云。也不知他被贬下来之前,是个什么物种的神仙。
果真,她大略一望,发现潮岸峰那边天气有异,赶紧飞了去。想来这人是真的宅,负气出门也没什么地方可去,正坐在日常监督白钺练功时,常坐的那块礁石上。
白钺原本极气恼他对东斋说的那些混账话,可见他一人独坐在凄风苦雨中,四周都是汹涌的海浪,好像随时都要把这礁石连人一起吞了似的,她看得也揪心。
好好的师徒俩,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白钺心中感慨万分,也不知说什么,便默默在他旁边坐下,使了个避雨诀替二人挡了。虽说他俩都是水修,和风细雨淋一些倒还好,这冬夜冰海寒风冷雨的,还是别自找罪受了。
她其实也想知道石非卿心中到底在恨些什么,不过她不像沈星尧那般好事。石非卿既是谪仙,他们天上的事,她地上一介小小修士也没能耐掺和进去。是以从前她多次想问,最后也没问出口。
反正,他现在还是石非卿,还是她师兄,她就把他当自家人待了便是。
“我就是恨。”石非卿突然道。
白钺关切地看过去,却见他低头闭着眼,眉头深锁。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睁开眼,定定地看着翻涌海浪,茫然低语道:“我不知道,我就是恨……一想到天道,一想到晏昭明,我就恨,恨得想……想杀……”
白钺听得更云里雾里了。
说到底晏昭明早在石非卿来青玉崖前就身陨了,就算东斋最喜欢这个二弟子,可难不成石非卿跟一个故去的人吃醋吃成这样?现在白安仁把白钧捧在手里宠着,她也只是偶尔吃点小醋而已。
看来这家伙真是宅了二十几年不出来见人,心智都没长全。
“我不想回去。”石非卿突然又道。
“那我们去江州城玩吧。”白钺不假思索回道。
石非卿神色恍惚地转过头来,一脸困惑地看向她。
“去散散心嘛,这会儿赶过去,还能坐在江州城的城头上看日出呢。”白钺故作轻松地莞尔一笑,见石非卿没什么反应,又撒娇,“走嘛,尘世里的日出可不比这仙山上的差。”
石非卿又转回头去,看着茫茫夜色中风急浪高的海面,良久才点点头:“好。”
白钺生怕他后悔,连忙跳起来捏了御风符就走,回头去看,见石非卿也御剑跟上来,心中暗自有些得意。看来这青玉崖果真是离不得她福星高照白小钺的。
这一路都无话,白钺知他心情不好,也不去搭讪,反正把人哄出来就行。
待得到了江州城,天还未亮,这城里倒是下了一层薄雪,因着是元日,城内高挂着各色花灯。他俩在城门楼的屋顶上坐着,后半夜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候,这满城的灯火倒似为他二人点的一般。
石非卿还是沉默不语,只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白钺闲坐着无聊,想起来自己还有半壶酒没喝完,便又捧着慢慢喝。
石非卿倒真是心思郁结,人都迟钝起来,好一会儿才发现白钺坐在他旁边喝酒,转头来看她,不满地蹙起眉来。
白钺原以为又要挨他数落,不料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好喝吗?”
白钺可是随着左权山喝的烈酒,比不得他给东斋酿的杏子酒,既见他问,坏心思就起来了,伸手把酒递给他:“尝一下不就知道了。”
不想石非卿竟真的把酒接过去,浅尝了一口,却立刻皱起眉来,忍了老大半天,还是没忍住呛得咳了两声。见白钺在旁边幸灾乐祸,也不知是被酒呛的,还是窘迫所致,脸色一红,把酒壶扔回给白钺,转过头去:“难喝死了。”
“嘻嘻,你一个酿酒老师傅,居然不会喝酒?”白钺好容易抓到个机会,可不得好好奚落他一番。
“关你什么事?”石非卿继续别过脸去不看她。
白钺其实老早就想提醒他,每次他心虚转过头去的时候,他那发红的耳朵可让人瞧得更清楚了。
白钺也懒得同他斗嘴,捧着酒壶把残酒喝了,见天色有些发亮,想是快日出了,借着酒性有些情绪高涨,又从纳戒里拿出一把阮来。那阮还是从前左权山教她时弹的那把,她握在手里,也不觉得难过,反而怡然自得地边弹边唱起来。
累心意不畅,独坐情无聊。
一酌忘物我,一酌忽凌霄。
随着她东倒西歪的调子,半轮橘色的太阳从海面上升起,不温不火的,倒好似远远挂着的灯笼。
温暖的晨曦柔柔洒在高一些的屋顶上,而阴影里的那些房屋,仿佛还在安睡。街巷里已有早起的人们,各种细小繁杂的声音汇集到一处,却又听不真切。
城外的船坞码头则迅速地热闹起来,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拉绳杨帆的猎猎声,转舵行船的吱嘎声,乘着晨风飘到了城楼之上,虽远远俯瞰,倒好似身置其间一般。
“你是不是弹错了音?”石非卿嫌弃问。
“对啊,看来还是要去鹿檀峰找个好看的师兄,好好请教一下呢。”白钺不以为耻。
石非卿瞪了她一眼,见她那得意忘形的笑容,竟分不清这丫头是心思通透,还是压根就没长心,冷哼一声:“真没见过比你更没良心的。”
白钺却毫不示弱,反唇相讥:“你成天宅在青玉崖,才见过几个人?”
石非卿头一遭在白钺这里接二连三呛不过。这丫头自从在外面晃了一圈,整个人好像就不大一样了。想来,她骤然突破元婴境,应是破了心障,有所顿悟。
或许,在外面转转,也好。
石非卿望着船来车往的码头:“我想出去散心。”
“好呀。”白钺开开心心回道。
石非卿迟疑片刻,又叮嘱:“替我照顾好师父。”
“好呀。”白钺高高兴兴回道。
石非卿听她只说好,也并不劝他,心中有些失落,转头去看她。结果这丫头压根就心不在焉,早把阮收了,正拿手指头举到面前,用眼睛瞄着去捏那初升的太阳。
他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故意凶巴巴地板着脸:“听到没?叫你在家乖乖的。”
“好呀。”白钺笑着转过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捏太阳是什么很好玩的游戏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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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非卿这一走,也没交代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
自从观了那次宗门会武,白钺也不大担心他,元冲子都被他用一柄精钢剑斗败了,怕是他心情不好钻了妖兽窝,也是妖兽们飞来横祸。
再者说,虽然他看起来一打架就没脑子斗狠,可照他自己说,偷九瓣莲那回他又知道偷了就跑,可见也不是莽撞无谋之辈。
想来天上那帮子人既敲锣打鼓地让他托生了,必不会给安排一个中道崩殂阴沟翻船的命数来,不然图个什么呢?
随他去吧,散散心也好。
待得白钺回了青玉崖,东斋却还在堂上等着。他的精神到底比不得伊蓍真人那样的大修士,前半夜心神激荡地痛哭流涕,后半夜又忧心忡忡地坐着,自然困顿不堪,歪在椅子里睡着了。
白钺赶紧走过去,轻手轻脚地拍了两下东斋的手臂:“师父,师父,您回屋里去睡吧。”
东斋倒是睡得轻,白钺一唤他,立刻就醒了。他抬头往厅中四顾一圈,又努力撑起耷拉的眼皮往院子看去,忧虑问:“小钺啊……小卿呢?”
白钺早已习惯东斋的偏心,也不酸,只是浅笑着哄他:“我找到师兄啦,小钺可听话了,下了好大功夫哄他呢。他现在不闹脾气了,只是说想出去散散心。等他回来了,我帮您打他。师父呀,您说小钺乖不乖呀?”
听得白钺这样说,东斋紧张的神色终是放松下来,缓缓点点头:“他心绪平复了就好……我原不该逼他。小钺啊,等小卿回来了,你替为师多开导开导他吧。”
这师徒俩,有什么事不当面说,徒弟拜托她照顾师父,师父拜托她开导徒弟。说起来她白钺还是后来的,怎么现在青玉崖离了她就转不了呢?
白钺自扶了东斋去休息,接下来几天也加倍小心地照顾着。
不过东斋自从那日的打击中慢慢恢复过来,倒也不需要日日守着,精神好的时候他偶尔还去书房看看书,或者拄着拐杖在院子里望着那杏树出神。
今年的杏花依旧开得很繁,清风拂过,纷纷扬扬撒落一地,倒好似把去年的雪补上了。东斋穿着一身陈旧的道袍,佝偻着背,站在那一地碎玉之中,看着越发沧桑。
白钺知那杏树是晏昭明种下的,想来,自从晏昭明渡劫身陨,东斋一个人在这青玉崖住了许多年,或许曾经就这样日日望着这杏树,缅怀最心爱的徒儿吧。
还好后头石非卿来了。就东斋那偏心样子,怕是把对晏昭明的思念都寄托到他身上了。
不知怎么的,她就有些好奇起石非卿小时候的事来。
她倒是听说过,最开始虞山派还是谴了个嬷嬷跟过来的,可石非卿五岁上下她就回去了。想来他一个五岁的孩子,纵使仙人下凡再大的本事,也不至于不需要人照顾吧,怎么就回去了呢?
况且那时候的东斋,应该就有些糊涂了。说不准还反而需要旁人照顾。
杏子熟透的时候石非卿还是没归来,也不知转悠到哪里去了。白钺也不会酿这果子酒,况且东斋又只认这棵树,和石非卿这个人,别的酒他都不喝。
那日白钺正捡那地上掉落的果子,东斋却慢慢踱出来,站在廊子下:“小钺,你把那杏子都摘了吧。”
白钺正捡了两颗烂果子捏在手里,犹豫道:“还有些果子没掉,留着等师兄回来给您酿酒吧。”
东斋摇摇头:“好好的果子,别糟蹋了。”
白钺想着前些年东斋还糊涂时,喝不到杏子酒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还待劝两句,东斋却又道:“有你们两个在,没那酒喝,为师心里也是高兴的。你把那果子摘了,我们分着吃了吧。”
白钺本也馋这杏子好多年了,偏他石非卿最抠门,一颗都不给她。既得了东斋这话,她便把杏子都摘了,仔细洗干净,扶了东斋一同在石桌旁坐下,挑着熟透发软的给东斋,她自己就捡那些脆的吃。
不过,这仙露浇灌的杏子,吃到嘴里也并无特别之处。早先白钺就感觉到这杏树虽是活了,要说它多了点灵气仙气的,却也没有。只是见东斋喝了杏子酒,精神越发好起来,才好奇这杏树是不是有什么玄机。
想来,起作用的还是那九瓣莲的仙丹。这东西毕竟是这胆大包天的谪仙人从人家天帝的后花园偷来的,而那露珠,虽然传闻也是仙物,到底沾了层开宗往事的迷雾,做不得真。若真是那样宝贵,也不可能奖给元婴境的弟子。
这露珠浇灌的杏树,只是对症东斋的心病罢了。
东斋今日心情观之倒还不错,白钺便问:“师父呀,师兄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呀?”
东斋慢慢环视一圈院子,白钺原以为他在回忆旧事,有所感叹,不想最后东斋却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为师那些年,是有些糊涂的,只记得院子里多了个孩子,咿咿呀呀地学说话,很是乖巧。”
白钺想象了一下石非卿流着口水牙牙学语的样子,只觉滑稽得很。本来脆杏子就酸,她又想笑,结果腮帮子就直被酸得抽痛起来。
她连忙不动声色地变了个托腮的姿势,暗暗揉着腮,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又问:“师兄小时候,不是还有个嬷嬷跟了来吗?怎么他才五岁,嬷嬷就回去了呢?”
东斋原本闲适舒朗的神色立刻黯淡下来,叹了口气:“这也怪我,当年糊里糊涂的,没把这孩子看好……小钺,这事你切莫要在小卿面前提起。”
听得东斋这话,白钺虽然好奇,便也不好再问了。这青玉崖上的谜团倒是很多,她来了这些年,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猜到一些,那些摸不清楚的,就扔那儿呗,反正好玩的事情那么多。
许是吃了杏子,今日又天朗气清,东斋精神头倒还出奇的好。吃完杏子,他也不着急回屋去休息。白钺想着干坐着闲聊也无趣,便把阮拿出来,弹了几首欢快的短曲逗东斋开心。
那曲谱是同鹿檀峰的同门讨的。她那日虽说得没脸没皮,不过就她这门都没入的水准,真要找人家鹿檀峰的音修来请教,她也不好意思。她便只讨了些短曲,找个没人的地儿挑几首简单的学了。虽然弹得还是不好,东斋知她一片孝心,听着也乐呵。
还没弹得几曲,白钺却远远看到几道宝光朝青玉崖飞来。
青玉崖甚少来人,那几道宝光远观便灵气充盈,白钺猜到那是青屿山的长老,心中突的不安起来。
莫不是石非卿出了事?
东斋到底灵觉没那么敏锐,白钺找了个借口把阮收起来,急忙出院去迎。
那几道宝光果真停在青玉崖,领头的是凌风长老,后面跟着芷清等三位长老,神情皆是肃然。
甫一落地,凌风长老竟少见的没有同白钺寒暄,直截了当道:“白师侄,我等有事同东斋师兄秉明,还请你回避下。”
白钺听他这么一说,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自然是不愿意回避的。不想芷清长老却出言:“不妥,现下石师侄又不在山中,要是东斋师伯情绪动荡,怕是白师侄在场还好些。”
凌风长老思忖片刻,便也点头:“也好,白师侄,你随我们进来。”说罢,就带着一众长老进了院子。
白钺听芷清那意思,倒不是石非卿出了什么意外,心下稍安,便跟着众长老进了院子。
凌风进了院子,同东斋行礼,又犹豫了片刻,才斟字酌句地开口:“东斋师兄,近日发生了一事,虽不甚要紧,但我们几个师弟妹觉得,还是应秉明于您。”
东斋到底是活了几百岁的高人,见这阵仗,也强自定住心神:“你且直说。”
凌风长老犹豫再三,终是下定决心,肃然回道:“虞山派,满门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