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的对面还有一座山,此山山顶平阔,设有战台,名为奴王台。
若无战事,奴王台便是努尔哈察族的奴王诞生之地,而鸿蒙的父亲就是在这里杀死了上一代的奴王,成为了努尔哈察族有史以来称王最久的战奴。
鸿蒙自良宵口中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他同良宵从河中上岸以后,一起来到了这座山的山顶。
奴王台的旁边有一棵古树,在那棵树上曾经挂满了历代奴王的头颅,鸿蒙上山以后绕着这棵树转了一圈,想起了他的父亲达晖,也想到了曾经的自己。而良宵打着赤脚爬上山来,则是坐在奴王台上一直望着对面山顶上的那个洞穴。
鸿蒙在树下出神片刻,朝奴王台上看去一眼,见良宵在河水中浸湿的衣袍还滴着水,头发也湿漉漉地贴在背上,便朝良宵走了过去。
“你鞋子呢?”鸿蒙一边问着,一边弯下腰来给良宵拧了拧衣袍,末了又捞起良宵满背的银发抖了抖上头的水。
良宵等鸿蒙抖完了,这才笑说:“追你的时候忘了穿。”说完示意鸿蒙在自己身旁坐下,将鸿蒙一双被河水浸湿的长靴脱了晾在一旁,枕着鸿蒙的腿躺下了。
良宵一躺下,一头银发一汪水似的全堆在鸿蒙怀里。鸿蒙揉搓着良宵潮湿的发丝,见良宵仰面看着自己,不禁低下了头。
鸿蒙实在是想吻良宵。
可那会在毡房里头,鸿蒙将良宵着实是咬得有些狠了,此刻见良宵唇上的伤口一点皮肉可怜地外翻着,便又生生克制住了。哪知良宵毫不在乎,手一勾扣着鸿蒙的后脑,倒是主动吻了上去。
一瞬之间,鸿蒙的那点克制全没了,唇齿困着良宵滑软的舌讨要个不停。
良宵对鸿蒙的索取十分纵容,等到鸿蒙念着良宵唇上的伤终于将良宵放过,良宵就捏了捏鸿蒙的后颈,笑问道:“这就够了?”
哪里够呢?
鸿蒙克制着,指尖在良宵唇上的伤口轻轻一碰,又移去了良宵的颈间。
鸿蒙曾在**发作之时,一心将良宵当成了渴望侵吞占有的猎物,便把良宵脆弱的脖颈当成了可以一击毙命的缺口,差点咬穿了良宵的咽喉。
鸿蒙看着那个分外显眼的牙印好不心疼,垂下头去,似舔舐又似亲吻,把良宵凸起的喉结含在唇齿间轻轻蹭着——
在寝殿的那一天,鸿蒙就想这么做了。
良宵倒是想将鸿蒙再纵容下去,可鸿蒙的唇舌碰得他脖子发痒,连带鸿蒙总是冰冷的唇也像带了火,烧得他心底生出冲动。
于是良宵直接就将鸿蒙推倒了。
“你……”良宵把鸿蒙困在双臂间,垂眸看着鸿蒙克制了好一会儿,才声音略微沙哑地说,“再闹……我可就不客气了。”
鸿蒙将良宵这话半句也没听进去。
此刻良宵一头银发顺着肩头垂落下柔柔地贴在鸿蒙脸上,鸿蒙偏头吻了吻那些尚还有些潮湿的发丝,这才问:“疼吗?”
鸿蒙问得诚心诚意,一双眼澄澈无邪。
良宵看着眼前人,把心底的冲动统统压下,这才将手放在鸿蒙的心口,心有余悸地说:“哪有你剜自己的时候叫我疼呢?”
鸿蒙闻言嘴角一翘倒是笑了。
良宵见鸿蒙一副得逞的模样,真真是不想将鸿蒙饶过,可念着鸿蒙这些天的疲累,最后到底只是在鸿蒙的唇上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躺到旁边去了。
明亮的月色好似为整个山顶盖上了一层轻纱,夏日的晚风里还留有太阳的温度,鸿蒙同良宵并肩躺在奴王台上,一起看着漫天繁星。
等到月亮高高挂起,鸿蒙看着天上几颗闪烁的星辰忽然说:“听说人死以后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
良宵知道鸿蒙又想起了父母,便朝鸿蒙靠近了一些,拍了拍鸿蒙的手臂。
鸿蒙则是神思游离地喃喃:“对面山顶的洞穴,曾是我的家。”
良宵坐起身来,朝对面山顶的洞穴看去一眼,轻轻“嗯”了一声,叫鸿蒙枕在了自己的腿上。
良宵身上的桂树香总叫鸿蒙心安,鸿蒙闭上眼睛,把头朝良宵怀里偏了偏,倦意就跟着来袭了。
等到鸿蒙沉沉睡去,他在这四野开阔的山顶,沐浴着月光进入梦乡,回到了久违的幼年时光,回到了父亲达晖还在的那些年。
那时候,努尔哈察族和雅格拉族纷争不断,达晖在奴王台上前脚才割下上一代奴王的头颅,后脚就上了战场。
达晖在同雅格拉族交战之时,一战成名,叫努尔哈察对他大为器重。以后的许多次,有达晖在的战斗,总是能赢得胜利。
一次,努尔哈察族的战奴在达晖的带领下又大获全胜,使努尔哈察族彻底拥有了北荒这片肥沃的土地,也终于将雅格拉族逼去了南荒落脚。
努尔哈察当时作为部落的首领,在达晖归来以后奖励了达晖许多金银珠宝,然而那些达晖全都没要,而是指着一个从雅格拉族带回的俘虏说:“我要她。”
那便是鸿蒙的母亲——桑塔。
那时的桑塔在被俘获的途中生了重病,脸上也长出了许多脓疮,努尔哈察怕她为部族带来瘟病,已将她归到了病奴之列准备将她扔进狼坑,可鸿蒙的父亲却用那些丰厚的奖励换取了桑塔,将她带回了洞穴悉心照料。
后来等桑塔痊愈,却是日日哭泣。
达晖不解之下耐心追问了许久,才得知原来桑塔的父兄也因染病,被归到了病奴之列。
那时距达晖换回桑塔已经过了许多日,但达晖根据桑塔的描述还是去寻了她的父兄,最后在西边的狼坑里头,达晖带回了桑塔父兄的头颅。
桑塔见到父兄的头颅,泪如雨下。达晖见她伤心不已,就将两颗头颅一左一右埋在了洞穴门口,并在它们跟前分别栽下一棵桑树来永远地陪伴着桑塔。
也是从那以后,桑塔心甘情愿地做了达晖的女人。
几年以后,鸿蒙出生了。
那时的鸿蒙还不叫鸿蒙,他带着父母对彼此深深的爱意来到人世,所以达晖从自己和桑塔的名中各取一字,为鸿蒙取名叫桑晖。
后来桑晖长大一些总喜欢往洞穴外头的树上爬,达晖便告诉桑晖说,当时他去狼坑寻找的时候,母亲的父兄其实还活着,只是四肢已被狼群吃掉,肚子也被掏了。达晖见他们奄奄一息,再难救下,便亲手杀了他们,割下他们的头颅给母亲带了回去。
桑晖懂事一些以后也曾问过父亲,当时为何会在众多的奴隶里头选中母亲?
那时候达晖正在河里教年幼的桑晖捕鱼,听见这个问题以后笑了笑,指着桑晖跟母亲一样漆黑的瞳仁说:“因为眼睛。”
达晖说,因为桑塔的眼睛像黑色的曜石,没有因为被俘虏,也没有因为疾病而失去光芒。但他没想到的是,当桑塔痊愈以后,他会得到一个貌美的妻子。
达晖说,桑塔是世间最美的女子,因为他一生也没见过有谁比桑塔更漂亮。
达晖还说,桑晖长得像母亲。
那时候的桑晖最不喜欢父亲说这句话,因为桑晖想长得像父亲那样高大魁梧,所以每次都会气急败坏地跳脚。
父亲在桑晖闹起脾气时,总是哈哈大笑,然后将桑晖扔去自己宽阔又结实的背上。而桑晖总会在父亲的背上睡着,也总会在醒来以后原谅父亲。
在努尔哈察族,奴王要么是战功赫赫取得敌人最多的头颅,要么就要每年都在奴王台上接受其他想要成王的战奴挑战。
桑晖出生以后,努尔哈察已经很少再向雅格拉族发动战争了,所以每一年父亲都要去往对面的那座山。
那时候,桑晖骑在洞穴外头的树上望着对面的山头只渴望快点长大站上奴王台,却从来不懂树下的母亲看向奴王台上的父亲时,为何总是提心吊胆。
那时的桑晖还没有爱过谁,不知母亲的惧怕从何而来。
一次达晖在奴王的挑战中获胜归来,桑晖雀跃着抱住了达晖的腿,问道:“达晖,以后我也可以当奴王吗?”
达晖问桑晖为什么,桑晖就说:“因为你生来就是奴隶,所以我生来肯定也是奴隶。你既然在长大以后当了奴王,那我长大以后自然也要当奴王!”
当时达晖听完桑晖的话以后沉默了很久,晚上的时候,达晖领着桑晖去了奴王台。
站在那棵古树下,达晖指着满树的人头告诉桑晖,那些人曾经都是他战场上的伙伴,他一点也不想割下他们的头颅。
桑晖就问:“那你为什么要杀死他们?”
达晖说:“为了守护我们的家。”
在努尔哈察族,只有奴王才可以拥有自己的奴隶。
然而那时的桑晖还不懂,以为住在洞穴的每一个奴隶都有自己的妻子和儿女。
只是在那个晚上,桑晖终于如愿以偿地站上了那个他期盼已久的奴王台。
可在桑晖兴高采烈之时,达晖却蹲在他的面前,语重心长地对他说:
“孩子你记住,没有人生来就是奴隶。你往后会成为怎样的一个人,不是因为你生来是什么身份,而是你最终想要成为什么人。”
桑晖当时懵懵懂懂,觉得那是他懂事以来,从父亲口中听到过的最难懂的一句话。
没有了战事,努尔哈察对达晖就没有那么器重了。桑晖只记得随着他的长大,父亲带回洞穴的东西越来越少。
后来,年幼的桑晖和他美貌的母亲,都成了父亲小心翼翼藏在洞穴里的人。
达晖再也不让桑晖外出,桑晖也忍不住问过为什么。可桑晖那时太小,达晖只隐晦地告诉桑晖:
努尔哈察这个人生性残暴,嗜血好色,所以最好不要让努尔哈察知道桑晖和母亲的存在。
桑晖似懂非懂,他当时还不懂父亲的忧虑,不明白爱叫人生怖。
一次,雅格拉族在新的部落首领猷昺的带领下,鲜少主动地朝努尔哈察族发起了进攻。
然而当时的努尔哈察被之前的胜利和长久的享乐冲昏了头脑,达晖进言失败,在努尔哈察错误的决策下,努尔哈察族在猷昺的手下吃了败仗。
那一次,父亲没有带回任何奖励,但母亲却在无尽的牵挂中紧紧抱住了父亲。
桑晖那时还不懂别离的滋味,不知父母久别的心情。他只记得父亲亲吻了母亲的脸颊,还笑着从怀里拿出了亲手用鱼骨为母亲做的梳子。
母亲后来在父亲的怀抱里感动不已,还用那把梳子梳了梳桑晖的头发,叫桑晖长大以后也要娶一个心爱的人做妻子,然后为她做梳子,梳头发,恩爱到白首。
但当时的桑晖却只盯着母亲手里的鱼骨犯馋,缠着父亲要鱼吃,于是达晖就连夜去了山脚下的那条河,为桑晖捉鱼了。
桑晖大饱口福后不久,不甘心居住在高山密林里的雅格拉族从上一次的胜利中尝到了甜头,开始频频朝着努尔哈察族开战。
这期间,达晖几次没有听从努尔哈察的指挥,在战况胶着之时,自己带领着一群战奴打退了雅格拉族。
达晖以少胜多,守住了努尔哈察族肥沃的土地,为努尔哈察族赢得了胜利,保住了贵族们的财产和牛羊,也保住了东山山顶属于达晖的洞穴。
但作为部落首领的努尔哈察却因为达晖总是能在战奴中一呼百应而对达晖产生了忌惮。
一次努尔哈察因为前几次的胜利,难得听取了达晖的建议,率领着战奴主动向雅格拉族的高山密林发动了进攻,也就是在那一次,获胜的达晖带回了一根红绳。
达晖把那根红绳绑在了桑塔乌黑的辫子上,说这是自己在南海边的高山密林里得来的祥瑞之物,可以守护平安。
当时努尔哈察族和雅格拉族已经势不两立,战火频起,达晖经常会离开洞穴。那时候桑塔就会摘下红绳绑在达晖的手腕上,叮嘱他要平平安安地回家来。
一次深夜,达晖突然得了努尔哈察的召唤又要离开,桑塔便照例把红绳绑在了达晖的手腕上,达晖却是把桑晖叫到了洞穴外。
在那两棵早已茁壮长成的树下,达晖把那根红绳两头打结做成一个圈戴在了桑晖的脖子上。
他亲手把那个红绳藏进桑晖的衣服里头拍了拍鸿的胸膛,冲鸿蒙郑重地说:
“保护好你母亲。”
那是父亲对桑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从那以后,达晖战死在雅格拉族的高山密林里,再也没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