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夜被鸿蒙道破,狼嗥从军营偷跑回来以后再也没有躲去过床底下。他总是光明正大地守在鸿蒙床边,鸿蒙每每赶他回去,他就坐在床边举着手指头,一件一件地给鸿蒙讲军营中发生的事情。
其实狼嚎每日在军营表现如何,鸿蒙都一清二楚,但他也不道破,只是任由狼嗥蹲在床边一件一件地说,自己则是放下床帏就睡了。
一直到了又一年入冬,天气变得寒凉,鸿蒙到底将狼嗥提上了床。狼嗥便雀跃地在床上打了个滚,这才缩在床脚给鸿蒙讲着军营的事情直到睡着。
鸿蒙不是一个怎么畏冷的人,到了冬日寝殿也从不点炭盆,可是狼嗥自大漠长大,却是对这里的冬日很不习惯。他夜里冻得发抖,缩着手脚往鸿蒙怀里钻。鸿蒙好几次被他搅扰了睡眠,气得想将他从床上踹下去,可是一碰到他冰冷的手脚,就都忍了。
狼嗥每每醒来都不怎么好意思,他夜里睡前都蜷在床脚,隔日睁眼却都是枕着鸿蒙的枕头,这般几次之后,狼嗥再从军营偷跑回来,鸿蒙怎么叫他他都坐在床边脚踏上不肯动了。
鸿蒙懒得理他,却是打那以后,只要每次狼嗥回来,都会命人在寝殿里头点上炭盆。
就这么一直到了年底,卡布突然回来了。
那夜明月高挂,繁星点点。卡布深夜前来,鸿蒙竟是没有半点睡眠被搅扰的不快,可待他开门看见卡布垂头丧气的模样,不必问就知道了结果。
鸿蒙知道卡布跋山涉水的辛苦,自是没有半点的责怪,卡布倒是立在鸿蒙的寝殿外头举着那幅画像倒起了一肚子的苦水。
“您不知道,这一年多以来,我天南海北的都去了,可是但凡我寻人打问,任谁都说我找的是个谪仙儿,叫我不该天涯海角的找,而是该上天入地。我俩自小一块儿长大,您见过的人我都认识,可这人到底是谁,您为何非找到他不可?”
寒冷的夜里,卡布风尘仆仆,嘴都冻得发白,鸿蒙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示意他进了寝殿,为他倒了一杯热茶。
卡布把那幅画卷起来搁在桌上,接过茶杯两口就喝了个底朝天,这才看见了地上烧得火红的炭盆。
“您竟然会怕冷?”卡布简直惊讶坏了,说完才看见了床边的狼嗥。
彼时的狼嗥坐在床边的脚踏上,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那个画轴。卡布猛地看见狼嚎,见鬼一般吓了一跳,这才震惊地把鸿蒙从头到脚地看了一遍,意外道:“这小子是谁?”
鸿蒙好笑地看了卡布一眼,淡淡地说:“要是早知道这小孩缠人难养,当初就该让狼群把他吃了。”
“啊呀!”卡布把脚一跺,张开双臂就朝着狼嗥抱了过去,口中惊喜道:“这才一年多不见,就长这么大啦!你小子顿顿吃笋是不是?”
卡布倒是热情万分,哪知他还没到狼嚎跟前,狼嗥就满是戒备地跑开,躲到了鸿蒙身后。
“不是吧!你不记得我了?”卡布举着空空的双臂佯装十分失落。狼嗥却是盯着桌上的画轴根本不搭理卡布。
“去年你养在我家里,我对你可不赖啊。”卡布悻悻地收回手,撇着嘴巴念叨了一句“没良心的小哑巴。”
还真像个哑巴。
鸿蒙见狼嗥见了旁人就不肯开口,又见卡布一脸倦意,便让卡布先回去休息,谁知卡布拿起画轴前脚刚一出门,狼嗥后脚就追了出去。他飞快地追上卡布,又堵在卡布面前,这才指着画轴问:“什么人?”
卡布摇头,把画轴收回了衣袖里,意外地围着狼嗥打量,欢喜道:“可太好啦!原来你小子不是个哑巴!”
这一年多的时间,狼嗥竟是已比卡布长得高出了一个头,卡布见他身形挺拔,手长腿长,是个舞枪弄棒的好苗子,欣慰地点了点头,口中却是奇怪道:“自打主人那年杀死了努尔哈察,这九年以来,我还没见谁能在他就寝之时近得了他的身,你倒是个例外。”
这话说完,倒是叫狼嗥有些意外了。
卡布兜着狼嗥转了一圈,看见了他挂在胸前的那颗狼牙。
拴着那颗狼牙的红绳细细一条,却是手工编织起来的。
卡布盯着那红绳愣了一下,这才冲狼嗥说:“主人他虽然看起来很冷漠,说话也不怎么好听,实则很重情义,一旦把谁当成了自己人,就会很护短。既然他拿你当亲儿子养,那你可要乖一点,好好听他的话,莫要叫他失望。”
“为什么是儿子?”狼嗥很不满地皱眉。
“难不成当闺女?”卡布趁机跳起来摸了一把狼嗥的头,然后哈哈笑着,飞快地跑走了。
寒冷的夜,雪突然簌簌地落了下来。
狼嗥垂着头一脸不快地走回去,却见鸿蒙站在殿外。
天边高挂的明月已在茫茫大雪中消失,漫天繁星也自云层中隐去,鸿蒙却连鞋也没有穿,就那么赤脚站在雪中望着夜空。鹅毛般的大雪落满了他的双肩,染白了他的发,可他一双眼眸却是漆黑又深沉。
狼嗥呆看了一瞬想要过去掸掉鸿蒙肩头的雪,可才刚一抬脚,鸿蒙就回了头。他看着狼嗥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眼中的落寞一闪而过,仿佛无事发生一般,换上了一副淡漠的神情。只是在那一刻,鸿蒙的身上有着肉眼可见疏离,仿佛谁也无法抵达他的身边。
狼嗥看着这样的鸿蒙在原地愣了许久,最后转过身,头一次连夜回了军营。
后来的一年里,狼嗥一次也没有回来找过鸿蒙。卡布倒是自那夜以后,还没歇上几日就又被鸿蒙指派了出去。
卡布还以为鸿蒙死了心,鸿蒙却是给了他许多的钱财,冲他说:“那就天涯海角,上天入地。”
卡布拎着钱把头拨浪鼓一般地摇,“天涯海角我没问题,可是上天入地,我真没那个能耐。”
鸿蒙没好气地说:“这世间有法师、巫师,总之能掐会算的那么多,你鼻子底下长着嘴,身子底下长着腿,揣着钱去给我问,去给我找。”
卡布把沉甸甸的钱扛在身上,背都压弯了,愁眉苦脸道:“那您能不能给我这人的名姓、生辰、生地,哪怕其中一个也行!”
鸿蒙沉默许久,一个也答不上来,最后朝卡布屁股上忍无可忍地踹了一脚,送他上了路。
除了那幅画,鸿蒙什么也没有。
卡布一走一年多,传来的每一封信,内容都是查无此人。狼嗥这一年又再也没有回来过,鸿蒙便将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政务上,他白日里忙得脚不沾地,夜里则摘了那骇人的獠牙面具倒头就睡。
狼嗥被鸿蒙送去军营的头一年,那军营里头给鸿蒙递来的都是白纸黑字的状纸,每日里狼嗥同谁发生了冲突,不服管教又闯了什么大祸,简直都要罄竹难书,可到了这一年全都变了。
军营每一天送来的消息都恨不得把狼嗥夸到天上去,称他如何骁勇孤身破阵,赞他如何在分队比试之时智取对方全军,大获全胜。鸿蒙看了固然欣慰,倒是传令给了军营,叫对狼嗥加强管教,让他戒骄戒躁。
等到这年寒冬熬过,春暖花开的时候,卡布终于又递来了消息,然而内容依旧是查无此人。
鸿蒙胸中烦闷,那日白天竟是没什么心思处理政务,独自骑马去了海边。
从都城去往海边的时候要穿过一座山,那里林木繁茂,原本是雅格拉族的栖息地,鸿蒙途经的时候不知为何就想到了如今迁居在大漠深处的雅格拉族,随即便又想到了两年多以前,他曾在一个月明星耀的夜晚,在那茫茫大漠上遇见了一个人。
鸿蒙有些烦躁,打马飞快地离开了那座山。
晴空万里的海边白浪滚滚,鸿蒙跳下马来躺在海边的沙滩上晒起了太阳。
春日的暖阳十分和煦,温柔的海风轻轻吹抚,涛声如吟诵。
鸿蒙夜里没睡好,就这么舒舒服服地犯起了困,可是等到他就快要睡着的时候,耳畔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十分轻盈,透着一点不愿被察觉的小心,鸿蒙瞬间就清醒了。
此刻柔软的沙滩上传来的轻微动静,同那日大漠的黄沙之上响起的声音竟是如出一辙,鸿蒙一颗心不知为何莫名狂跳了起来,他猛地睁开眼朝着声音来处看去,也确实看见了一个谪仙儿一般的男子,可这人却并不是他自大漠之中所见之人。
“你看起来好像很失望?”这忽然而至的男子一袭白衣,面容英俊,倒很是自来熟,笑吟吟地走到了鸿蒙身边。
鸿蒙很烦心地闭上了眼,没有搭理他。
鸿蒙此番独自外出,并未戴那副骇人的面具。那男子盯着鸿蒙一张脸,很是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这才悠悠评价道:“赏心悦目,举世无双。”
鸿蒙的一点耐心终于没了,冷冷地说:“滚。”
那男子哈哈一笑,忽然就冲鸿蒙说:“鄙人观阁下面相,料你今夜定会遇见心仪已久之人,这人虽非你命中注定,却是你情之所钟。”
鸿蒙眼皮轻轻一动,还是没有睁眼。
那男子便又围着鸿蒙摇头晃脑地说:“我观你这一副失落的模样,知你心中定是有个念念不忘之人,你对他是否惊鸿一瞥,却刻骨铭心?”
鸿蒙听罢这话,终于睁眼了,沉声问道:“你是谁?”
那白衣男子神秘一笑,拍着自己的胸脯说:“朋友都叫我南海小白龙,阁下若不介意,可以我白龙。”
鸿蒙说:“你倒更适合叫神棍。”
白龙仰天一笑,“若能促成大好姻缘,便叫神棍又如何?”
鸿蒙坐起身,看着白龙微微皱眉。
白龙冲鸿蒙眨了眨眼睛,金色的瞳仁比日光还要闪耀,他当着鸿蒙的面装模作样地掐了掐手指,这才笑嘻嘻地说:“若你肯信我,今夜戌时三刻,可去城中那叫名叫喜相逢的茶楼,定能见到你那心心念念之人。”
鸿蒙看着白龙那不着四六的模样,听着他江湖骗子一般的语气,问道:“我如何信你?”
“你爱信不信。”白龙在沙滩上朝着翻滚而来的浪花踩出一行脚印,似是漫不经心地说:“有道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观你面相良善,是个心怀天下之人。怎么你白日知道为他人命途劳苦费心,夜里好不容易得了闲,却只晓得关门睡觉,从不懂月下漫步?若是你夜里肯多出去走走,说不定这缘分早就到了!”
鸿蒙看着白龙的背影,听得皱起了眉头,却是一句也没反驳。
天上那轮太阳早已在鸿蒙闭眼休憩时,一点一点向着西边落去了海面。落日金黄,红霞满天,映得海面金红一片,万丈光芒中,白龙连背影也染着金色。
鸿蒙看着这场景总觉得似曾相识,白龙却是转过身来,指了下不远处鸿蒙那匹正在海边踏浪的黑马,催促道:“还愣着做甚?你倒是快去啊!”
鸿蒙冲他道:“若你所言非虚,回头我必重谢,届时我在何处找你?”
“这个嘛……”白龙嘿嘿一笑,“大恩不必言谢,有缘自会相逢。”语罢冲鸿蒙挥挥手,踩着浪花走了。
鸿蒙看着白龙渐行渐远的背影,跳上马背,将信将疑地去了城中那个名叫喜相逢的茶楼。
作者有话要说
白龙:神棍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鸿蒙摇头:我也不想信的,可那神棍句句都说在了我的心坎上。
白龙骄傲地拍了拍胸脯:神棍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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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神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