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荒山满山都是柿子树。
鸿蒙所救的那个少年人高烧反复,一直到了西荒山寻到水源,卡布给他反复擦洗又让人找来药草给他喂下,这才烧退转醒。
彼时的鸿蒙正靠在山顶的一棵柿子树下休息,那少年醒过来的时候见到卡布警惕不已,看见树下的鸿蒙更是浑身瑟缩着发起抖来。
鸿蒙的獠牙面具一路都没有摘,他见那少年人惧怕自己,行到那少年跟前冲卡布示意。卡布便连忙让其他人远远退开,自己则候在了鸿蒙几步开外的地方。
少年人方才转醒,只能勉强坐起身,见鸿蒙来到了自己跟前,竟是怕得连滚带爬躲去了近处的一棵柿子树后头,而后像炸毛的小兽一般,露出尖尖的虎牙,目光小狼一样,凶狠地冲鸿蒙龇牙。
鸿蒙便站在原地朝他递出了一个柿子。
少年人躲在树后本紧张地露出半个脑袋,这下牙也不呲了,而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鸿蒙掌心的柿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鸿蒙便把面具摘下,冲他说:“饿了就过来拿。”
那少年人见了鸿蒙面具下的一张脸,在树后愣了许久,这才小心翼翼地凑到鸿蒙跟前接走那个柿子吃了起来。
鸿蒙见他吃着柿子,另一只手还紧紧攥着,便笑问:“捏了一路,手里头拿的甚么?”
那少年人闻言目光凶狠,紧攥的手立即朝着鸿蒙的脖颈横挥,做了一个抹脖的动作,而后朝着鸿蒙摊开掌心,露出一颗尚带着血的狼牙来。
方才那狼牙尖几乎擦着鸿蒙的脖子挥了过去,看得卡布在一旁吓了一跳,差点冲上去将那少年摁在地上,谁知鸿蒙压根儿躲都没躲。他颀长的脖颈就那么露着,任那少年在眼皮底下虚晃了一招,而后这才垂眸看着那颗狼牙说:“你拔的?”
那少年人因为鸿蒙方才没躲有些意外,愣愣地盯着鸿蒙看了好一会儿才点头。
他显然能听懂鸿蒙的话,却始终不肯开口,而是吃完柿子把污脏的手往地上随意一抹,望着大漠的方向发起了呆。
他头发蓬乱,下巴尖瘦,看向苍茫大漠的目光有着深深的眷恋。
鸿蒙见他几乎望眼欲穿,便朝着茫茫大漠指了下,问他:“要不要送你回去?”
那少年人一听,立马就慌张地跪下,紧紧抱住了鸿蒙的双腿,然后指着自己脚腕上的血藤环拼命摇头。
“你是说……”鸿蒙看着他脚腕上的血藤环,“你不想再回去做奴隶?”
少年人立即点头。
鸿蒙便问:“那你的父母呢?”
少年人一听,眼眶忽然就红了。
雅格拉族的孩子,哪怕是奴隶,只要父母健在,就不会独自远行。
鸿蒙轻轻叹气,摸了摸他的头顶,捉着他的后领将他提了起来,给他擦去满脸滑落的泪水,这才说:“那就跟我走吧。”
鸿蒙所建的都城没有名称,那里是一个无名的国度。等他带着那少年回到都城安置好,隔日努尔哈察族就派人送来了一封信。
那时的鸿蒙正在画着一幅画,卡布给他把信送进来的时候,鸿蒙把画轴卷了起来。
卡布从不乱看,他只是将那封信恭恭敬敬地递给了鸿蒙,口中道:“蒙赤牙说您要是同意了,他就会在努尔哈察族实施您奴隶改制的决策,若您拒绝了,那么努尔哈察族依旧是原来的努尔哈察族,而那里的奴隶,永远只会生出小奴隶,世世代代都是他们努尔哈察贵族的奴才。”
“可真是个老狐狸。”鸿蒙接过信,已在卡布的言语间把信看完了,他把信随意地扔在了桌子上,问道:“蒙赤牙的女儿几岁了?”
卡布说:“十五岁。”
鸿蒙点了点头,朝卡布扬了扬下巴,“你去传信给蒙赤牙,三年后我会迎娶他的女儿,希望他说话算话。”
卡布应着连忙就退下,走到门口的时候,鸿蒙叫住了他,卡布便又退了回去,岂料鸿蒙把那幅画交给了他,冲他说:“去帮我找一个人。”
无名的国度人来人往,卡布揣着画寻找了数月无果,后来鸿蒙又丢给了他一句话,“不论天涯海角。”卡布便又去了。
那几个月里,鸿蒙所救的那个少年郎一直被养在卡布的家里。有一天夜里,鸿蒙刚就寝不久,那少年人却是冲进了鸿蒙的寝殿。
鸿蒙才刚入眠,被殿外的动静一吵醒,便冷着脸下了床。那少年人一冲进来就朝着鸿蒙跪下,抱住了鸿蒙的腿。
常日里鸿蒙在寝殿的时候,也就只有卡布才能入内。如今那少年贸然闯入,其他在殿外拦阻的人一时不知该不该追进去。正在犹豫之间,鸿蒙却是已将那少年人一脚从殿内踹了出来。其他人一见,吓得全都垂下头,“扑通”“扑通”跪了下来。
这些年鸿蒙不知已经教了他们多少次不要轻易屈膝,见殿外脆成一片简直更是怒不可遏,直接喝道:“都滚下去!”
跪在殿外的人一听,还有谁敢待着?全都连忙退下了,可那少年却是不走,从地上爬起来就又去抱鸿蒙的腿。
鸿蒙此刻气也气清醒了,他背身而立对着门外。那少年自后抱住鸿蒙的腿膝行了一圈,跪到了鸿蒙面前,鸿蒙便垂下眸来冷眼看着他。
那少年仰头流着泪,眼巴巴地瞧着鸿蒙,一直指着自己脚腕上的血藤环。
“你的意思是……你要做我的奴隶?”鸿蒙几乎气笑了。
那少年却是连忙点头。
这些日子里,这少年显然在卡布的家里养得还不错。脸上不但圆润了不少,胳膊和腿也不再是细细的一条,只是齐肩的头发还是黄黄的有些毛躁,像是他自己为了整齐,用刀胡乱地削了一通。
鸿蒙几乎是揪着他的头发将他提了起来,冷冷地说:“我这里只有直立行走的人,没有跪趴的奴隶。你跟我来到这里,可以做一个安居乐业的常人,也可以成为一个守城的将士、饱读史书的学士……总之只要你品行端正,成为哪一种你想成为的人都可以,只要你是为自己,遵从了你的本心。”
少年人听了这番话,懵懵懂懂地跪在地上还是很不明白,鸿蒙便没什么耐心地将他从门里扔了出去,这才又上床睡了。
可他没想到,那少年人会在门外守了一夜。
鸿蒙常日见人都戴着那个獠牙面具,他事务繁忙,白日几乎没有空闲的时候,那少年人跟在他屁股后头,几乎是形影不离。
鸿蒙身旁的随从自然也拦阻过这个少年,可这少年也是来了脾气,小狼一般露出獠牙,谁拦就打谁,使得鸿蒙手底下的好些人都挂了彩,也就只有鸿蒙开口叫停的时候,这少年才会停手。
他一个少年人同成年男子交手自然讨不到多少便宜,可他愣是不肯罢休,虽然也受了不少的伤,却是半点也没退缩过。一连这般好些天,鸿蒙身边的随从几乎被这少年轮番打了个遍,鸿蒙终于肯理他了。
那是一个月色明亮的夜晚,虽然时已入冬,那少年却是依旧在鸿蒙就寝之后守在殿外。
这些日子鸿蒙虽然不怎么搭理他,但却从没让人将他赶出去,还让人给他送去了御寒的衣物,日日三餐不落地让人按点送饭给他吃。这天夜里那少年守在殿外正打着盹,鸿门将殿门打开了。
“进来吧。”鸿蒙赤足下床,一头乌黑的长发披在背上,手里还举着一盏灯。
那少年隔着一道门槛,愣愣地看着鸿蒙,像是要从那他双漆黑的眸子里头深深地陷进去,直到鸿蒙侧开身,又再次向他示意,少年人这才喜出望外地进了寝殿里头。
这些天,这少年天天都跟鸿蒙的随从交手,几乎是鼻青脸肿,鸿蒙让他坐在桌边,难得有耐心地给他亲自擦了药,才冲他说:“既然你这么能打,我送你去军营怎么样?”
那少年人一听,眼睛立即就亮了,连忙就要跪下给鸿蒙磕头,却是想起鸿蒙的话,愣是站在原地给鸿蒙生硬地鞠了一躬。
“小狼崽,”鸿蒙被他逗笑了,见他最近又长高不少,摸了摸他的头,“你多大了?”
少年人举了举手指头,鸿蒙道:“十三?”
少年人立即点头。
鸿蒙便没再说什么,让他退下了。
这一次,少年人十分听话,欢天喜地跑走了,鸿蒙则是隔日就将他送去了军营。
这下子,鸿蒙身边的随从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们已被那少年人折腾得够呛,常日里只要鸿蒙不发太大的脾气,就算卡布不在,他们倒也敢问上几句。
这日见那位让人头疼的少年没有出现,鸿蒙身边的一个随从终于忍不住问了:“您是从哪儿捡回来了这么一个小祖宗?”
“甚么小祖宗?”鸿蒙的声音隔着那个獠牙面具都能听得出来十分愉悦,“那是个像我的小狼,是我的弟弟、我的儿子,我要把他养大,让他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将领。”
一众随从这才恍然大悟,几乎齐呼:“怪不得您那么纵着他!”
鸿蒙倒没觉得自己如何纵容了这个小狼崽,他把那少年送去军营历练,一待就是两年多。
这两年多里,那少年几乎每月都会偷偷跑出军营来见鸿蒙。
起先他跑回来只是悄悄待在鸿蒙的殿外守上一夜就离开,后来则是偷偷躲在鸿蒙的床底下待上一夜才走。
一日夜里鸿蒙就寝不久以后,床底下传来了轻微的呼吸声。鸿蒙没有睁眼,却是无声翘起了嘴角。后来等到那呼吸声到了床边,鸿蒙才说:“小狼崽,你是想要暗杀我吗?”语罢,床边的人立马就“扑通”一声跪下了。
鸿蒙揭开床帏点亮烛火,将紧张的少年人从地上提了起来,只是淡淡一笑,“玩笑而已,你怎么总往回跑?”
那少年连忙就把手里的狼牙递给了鸿蒙,说出了自狼群得救以后的第一句话,“送给你。”
那狼牙上的血早被擦得干干净净,牙尖也被他磨得发亮,鸿蒙接过狼牙给他拴了根红绳挂到了他的脖子上,冲他说:“这是你人生中至关重要的战利品,你自己留着。”
少年人愣愣地看着鸿蒙不说话,鸿蒙倒是来了兴趣,见他终于肯开口,拍了拍他的脸颊,“你叫甚么名字?”
那少年把挂在胸前的狼牙攥了攥,许久才说:“狼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