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媚娘就起来了,将就着阮日升家里的食材,勉强做了一顿早饭。虽说她修成人形已约莫五十年的光景,到底还是一直在涂山生活,这次是她第一次出山,许多人类的习俗也只是听老妖们说过。媚娘只能估摸着时间,在等阮日升和阮母起床的同时,把粥热了一遍又一遍。
阮日升和阮母起得并不早,甚至晚于其他商家,包子铺的第一笼包子都已经出炉了,两人才刚从房间走出来。
阮母看着一桌清粥小菜很是惊讶:“媚娘起得这么早?”
媚娘连忙起身迎上去,搀扶着阮母坐下:“媚娘修炼时,起得比较早,习惯了。”
阮日升却不坐下,说道:“娘,我下去拿酒了。”
媚娘一听自告奋勇道:“我帮你吧?”
阮日升为难道:“我们家酒窖有规矩,不可以有外家下去……”
媚娘知道自己多嘴了,只得道歉:“是媚娘鲁莽了,早就听说阮家泥销骨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
阮日升下酒窖去了,媚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下去,沮丧极了。
阮母道:“不打紧,随他去吧。今日姑娘有安排吗?”
媚娘道:“想去东街逛一逛。找一找落脚的地方。”
阮母道:“姑娘先去逛逛,若是没有合适的,再回来住上三两个月也是可以的。晚上给姑娘留一壶泥销骨尝尝。”
一顿早饭,媚娘食不之味,看着阮日升离去的方向心里直痒痒,一边又担心着脂粉铺的沈风絮。吃完饭谢过阮母,媚娘一路慢慢地踱到了东街的脂粉铺。
这脂粉铺的生意非常好,人来人往。无论是穿着得花枝招展的烟花女子,还是华贵的官家小姐皆是顾客。沈风絮看到了在门口的媚娘,稍稍应付了一下客人便上前迎接。
“我还担心你不来,正准备去接你。”沈风絮领着媚娘进屋。
“你舍得放下这么火爆的生意?”媚娘回道。
沈风絮拍了拍手掌,大声吆喝道:“各位!今日在下有急事,现在打烊了!明日再来吧!”
一位穿得相当华丽的烟花女子嘟起嘴,甩着手绢,扭着腰走了过来:“沈老板,每次都是这样。婉儿总想着你不来找我,我来看看你可行,这好不容易借着生意见了面,却是要赶客?”
沈风絮笑着躲过了婉儿的手绢,笑眯眯地说道:“在下择日一定去清楼捧姑娘的场,今日确实是抱歉了。”
婉儿这才瞧见站在沈风絮身边的媚娘,颇没好气地道:“有此等美人陪伴,沈老板还会想起我们吗?”
媚娘并不想参与到这些女人的争风吃醋当中,对沈风絮使眼色让他快点打发她们走。沈风絮会意答道:“家姐从老家来看我,哪有不陪的道理。”
媚娘听到沈风絮的解释,瞪了他一眼。沈风絮当作没看到。女子们听到这里也没有赖着的理由了,慢慢地离开了铺子。沈风絮,挂上牌子,关了门。
媚娘抱着双臂看着他:“不是要我来做伙计吗?赶客做什么生意?”
沈风絮还是气定神闲丝毫没有因为媚娘话里的火药味而生气:“人都走了,才好放开了聊妖的事。你别看她们刚刚对我亲亲热热的,若是知道我是妖,还不得一窝蜂地夺门而逃。”
“你倒是透彻。我看你这店铺也不需要伙计吧,一个人完全忙得过来。”媚娘道。
沈风絮走到柜台后,拿出了一个包袱,递给了媚娘。拿包袱散发着甜腻的香味,闻着就仿佛喝了十斤麦芽糖,嗓子被粘得发不出声音。
沈风絮道:“你打开看看。”
媚娘屏住呼吸,打开了包袱,发现竟是月灵花的模样。只是那颜色却是正红色,娇艳欲滴,还带着一丝邪气。不管是从香味还是从颜色来看,这月灵花绝对有古怪。
“这……是月灵花吗?”媚娘皱起眉头问道。
沈风絮也难得收起了往日气定神闲的姿态点了点头:“是,又不是。”
“愿闻其详。”
“月灵花本是徽音树嫁接成的月灵树在妖力的作用下开的花。可一般花色是浅蓝的,味道也是若有似无的幽兰香,不会如此冲鼻。月灵花是用于刻灵的花,离开树枝若不及时埋入人类的灵魂是一定会枯萎的。”沈风絮答道。
“这朵花你是怎么得到的?”媚娘问道。
“在阮家的后院。”沈风絮顿了一会,答道。
媚娘吃了一惊:“我怎么在后院没有看到?”
沈风絮答道:“早在十日前花就全部开了,阮日升全部摘完拿去酿酒。”
媚娘被这突如其来的信息刺激到头脑有些混乱了,连忙止住沈风絮的话头问道:“等等,月灵花不是开在月灵树上吗?月灵树在涂山上长得好好的,阮家怎么可能会有?我在后院并没有看到月灵树,只有大片的竹林,你又是从哪看到的?”
沈风絮道:“所以我说是也不是。你知道阮父原本是颜家的外姓弟子吧?”
媚娘点点头。
“颜家对于收弟子是严之又严的,阮父并无什么天赋,却能成为外姓弟子就是因为这花。”沈风絮顿了一下,“颜画玖一直保存着一幅画,那画上就是这朵花。但颜家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那幅画的来历,甚至连云巅的林潇也说不清楚。”
媚娘疑惑道:“林潇也不知道?”
“颜家后人在整理颜画玖的遗物时,又整理出了许多画作,从笔法和用色上看和那朵花是同一个人。”
沈风絮补充道,“这个人从人间蒸发了。”
媚娘一身冷汗:“这就是你在这里开店的理由?”
沈风絮点点头:“欠过颜画玖和林潇的恩情,两人都已仙逝,这是我唯一能做的。徽音树是魔域圣树,它的花就是这样娇艳欲滴的邪红色,还带着腻人的花香。月灵树只是徽音树的一个枝桠嫁接而成的树木,我猜测月灵花的颜色和香味的变化是因为灵力的减少而退化。史料记载,徽音树的花是常开不败的,再加上漫天的花灯,所以那时魔域才被称为花宵道中。”
“可是,你不是说十天前花已经全部开了,并且都采摘完了吗?”媚娘问道。
“徽音树之所以常开不败是因为阿修罗王和整个魔域的力量共同维持。最后一任阿修罗王早已灰飞烟灭,就连涂山的月灵树也只有在被妖力滋养后才能开出一朵小花,还得依靠人类的灵魂才可以维持睡眠状态。现在这徽音树的花只有凡人用水和土照顾,有花期也不奇怪。”沈风絮答道。
“可是,若要开花总得有树。我并没有看到树。”媚娘还是心存疑惑。
“如果我说,我眼睁睁地看到阮日升在满月之时采摘完后,那树就缩回了土里,你信不信?”
缩了回去?这到底是树还是妖魔?媚娘自己本身就是妖,现在这样一听,倒是妖怕起妖来了。
媚娘咽了一下口水:“你确定?”
沈风絮点头:“千真万确。所以,我需要你在阮家住一段时间,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凭什么要帮你?”
“你不是想要泥销骨的配方吗?这难道不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我对于泥销骨和徽音花毫无兴趣,只是单纯想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阮家一定和那个画家有关系。”沈风絮答道。
“你对那个画家这么感兴趣?”
沈风絮又恢复到笑眯眯的样子,说道:“事情是这样子理解的。其实我可以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但是若是强制性地让我不知道,我就会很烦闷。”
“你怀疑,我们的记忆被消除了一段?”媚娘指了指天上。
沈风絮点点头:“我没说过。”
媚娘不想掺和进这麻烦事中,可确实心有不甘。
人界和妖界在以前并无明显的分界线。虽然妖大多住在涂山、青丘、碧海,云颠。涂山之主是九尾玄狐,青丘以祥兽白灵为王。碧海包括四海,领域广阔,由龙镇守。云颠是最接近九重天的山,以凤凰为首。人妖矛盾逐渐尖锐,人类以五大家族为首结成道盟。以单一的力量已经无法抗衡,于是妖界也组成了妖盟。就这样二足鼎立的局面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颜家的家主落到了颜曜,颜画玖的身上。
颜画玖是千年一遇的逸才,即使是贯穿世家古今也是从未再有过第二人。在整个世家历史上真正称得上是传奇的大抵也只有她一人了。二十五便掌管整个颜家,被推举为道盟盟主。一生致力于修复人妖关系,是破晓盟誓最重要的推动者之一。
她一生唯一的荒唐事也送了她的命。她嫁给了化作书生的林潇,本以为故事可以这样结束了。奈何在一次仙谈大会上,林潇被怀疑杀死了朝歌谭家的家主,在两盟对决中,颜画玖被迫灭了林潇的妖灵。
可若是如此就结束了,她又怎算得上传奇?她将自己的魂魄给了林潇,为他续命。林潇也成为了唯一只有灵魂的凤凰,唯一一只能够投胎转世的妖。以至于到现在,世家都唏嘘不已。后来又有传言说一位修士修复了她的魂魄,让她可以再次转世轮回。可真当世家追溯起这传言的源头时,线索却戛然而止。
当世家后人们修复起史籍时,这些惊心动魄的故事里好像总是缺少一个人,他的踪迹无处不在,却又无迹可寻。
媚娘沉思良久,终是应下这件事。
媚娘心事重重地回到了阮家的酒铺,一进门就看到阮日升在摆弄他的字画。阮日升抬头看到媚娘回来了,起身迎上去:“媚娘姑娘到东街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吗?”
媚娘拿出了一个香囊,勉强笑着说道:“东街的脂粉店在招伙计,我想去试试,可以存点小钱。”
“那姑娘是要去东街住了?”阮日升略微遗憾地说道。
男人总是有种错觉,若是一个女人同他说了话,他们便在潜意识里带着侥幸的心理,将这个女人归为所有物。平日里不见得会好生珍惜,可若是那女人有离开的意思,便总觉得心里不舒畅。特别是媚娘这种特别美丽的姑娘,要说阮日升没有想法是绝对不可能的,虽不至于非她不可,离开了总还是会觉得若有所失。
媚娘把香囊递给了阮日升:“沈老板愿意招我做伙计,但还是得找个落脚的地方。媚娘刚刚出山,人生地不熟,想问一下软老板有什么推荐的地方。这香囊是我亲自调的,你若是用不上也可以送给心仪的姑娘。”
阮日升受宠若惊地接过香囊,香囊的布料和针脚皆为上等。仔细一闻,这香味和媚娘身上若有似无的体香一模一样。风月镇到底是锦城的一个小镇,民风淳朴,香囊这等私密之物风月镇的姑娘们定不会随意送人的。突然一日有一美人赠予香囊,独身多年的阮日升心脏砰砰直跳。
见阮日升久久都不言语,媚娘知道自己的目的达成了。
“媚娘是修道之人,有些不讲究,怎么能送香囊呢?是媚娘唐突了。”故意想要虚晃一下,拿回香囊,奈何媚娘日日修炼,即使手臂纤细也到底是比阮日升这柔弱商人要强壮,力气一个没把握好,竟是把香囊硬是强抢到手了。
我去他大爷!媚娘心里暗骂道,这呆子力气怎么那么小!就不知道捏紧一点吗?
阮日升看到空空如也的手里,愣了一下。喜欢丹青这等风雅之事的他总是有些文人的清高,即使心里再不舍得,也不会明显表达出来:“是在下的错,媚娘刚刚出山,是会有些不懂的地方。在下应该拒绝的。”
媚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捏着香囊,想像着是在捏着阮日升的脖子:这个呆子,现在讲些什么礼数,我的天啊,现在是该怎么办?
阮日升顿了一下,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慢慢地开口:“家里只有我和母亲两人,也难免冷清。平日我确实不够细心,若是有姑娘在陪母亲说说话也是好的。不如,媚娘暂时就住在这里吧?”
“真的?”媚娘本以为自己搞砸了,这突然的柳暗花明倒是让她有些受宠若惊,声音也提高了八度。
阮日升被媚娘的声音吓到了,畏畏缩缩地点了点头。
媚娘开心地笑了出来,把香囊又塞到了阮日升的手里,用力地握着,生怕他又还回来:“谢谢!等发了工钱我会补贴家用的!”
媚娘来到阮家是带着心思的,行动总不会那么自然,在阮家里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设计过的,但是刚刚的媚娘是真的开心了,单纯的心想事成后的高兴。阮日升在和媚娘接触时,甚至直到刚刚多多少少带着戒备。但在刚刚的他完全放下了戒心,单纯因为一个笑容,以后的他想起来也觉得不可思议。
阮日升看着被媚娘握着的手,有些呆滞。媚娘不明所以。正在这时,阮母从楼上下来了。
“吃饭了!媚娘回来了?”
媚娘听到阮母的声音立刻放开了阮日升的手,亲热地挽上了阮母的手臂,乖巧地答道:“回来了,我跟您说……”边说两人边上了楼。
阮日升这才缓过神来,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摇了摇头,嘟囔道:“没出息!”
吃完了饭,媚娘则主动帮忙收拾碗筷,阮日升本来准备回房继续画画的,被阮母对着阮日升使眼色,阮日升一脸疑惑:“娘,您今天眼睛不舒服吗?”阮母走上前,偷偷地拧了一下阮日升手背上的肉,咬着牙小声说:“快去帮忙。”阮日升这才会意,连连点头:“哦哦哦哦。”跟了上去。阮母看着自己这个榆木脑袋的儿子摇了摇头。
等阮日升到时,就看见媚娘随意地把袖子挽到了关节处,露出羊脂玉般白净的手臂,头发有些散乱,甚至有几缕沾到了水。微风出过,可能是被碎发搔得有些痒,想抬起手挠了挠,但又碍于手上的污水,只得偏了偏脑袋,把脸在肩上蹭了蹭。但好像总是不得劲,于是她不停地歪,凳子脚一歪,眼看着就要摔倒了。
“哎呀。”
阮日升赶忙冲过去扶住了媚娘,媚娘这才幸免于难,回头一看竟是阮日升,她长吁了一口气,说道:“谢谢阮老板啊。头发搔得我好痒,本想蹭蹭,差一点都摔倒了。”
阮日升道:“是不是把头发扎起来会好一点?”
媚娘不以为然:“就这样吧,我还有一点就洗完了。”说完就继续洗碗。
阮日升放开媚娘,在自己全身上下找着什么,而后拉起自己的衣摆,“刺啦”一声,扯下一条布来。媚娘听到声响回过头来,就看见阮日升一手拿着布条,衣服下摆被撕的破破烂烂。
“你干什么?”媚娘警觉道,她以为阮日升要用布条勒住她图谋不轨,握着碗的手暗暗使力。若是阮日升真的攻击她,就等着脑袋开花吧!
阮日升蹲下来,用布条笨拙地束起了媚娘的头发,媚娘的头皮甚至都能感觉到微微的疼痛。简简单单地束了一个低马尾,阮日升就已经满头大汗:“这样会方便些。”一束完马尾,就立刻帮媚娘干起活来,生怕媚娘误会他是一个见色起意浪荡的登徒子。
媚娘的动作却停了下来。他这是在帮我束发?虽是疑惑不解,但心里这甜滋滋的是怎么回事?
阮日升看到媚娘停了下来,以为媚娘气他的鲁莽,立刻慌慌张张地说道:“这么多碗,辛苦你了,剩下的我来吧。”说要就埋头洗澡,脸都要浸到水里去了。
媚娘看他这慌乱的模样打趣道:“阮老板都把衣服撕了帮我束发,我却突然不做事了,这算什么?”
阮日升脸突然就红了起来,结结巴巴的说道:“是……是……是我唐突了,这……”
媚娘看他结结巴巴的样子,好似快要背过气去,笑着说:“一起吧,两个人干活儿,快!”
“嗯。”阮日升像蚊子一样应了一声,埋头干起活来。
怎么觉得他也挺可爱的,媚娘偷笑道。
清风徐来,她仿佛闻到了泥销骨的酒香。酒身处看不见的烈火中,由一个懂得如何施咒的人之吻混合而成。
最后一句来源Abu Nuwas的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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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莫道人间总不知(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