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县因为和东海临近,风中多多少少有点海腥味,东街更是比西街味道重些,不过本地人早就习以为常。昀海看到一个女红摊,想到这层,随手就拿了一个合眼的香囊,往肜溪眼前一摆,塞给了她,不用说,这摊位也是沈家的。
“哥,我不用。”肜溪拒绝。
“怎么了,不喜欢这个花香?我看你平时都挂着一个,今儿没带,担心你闻不惯这里的味道。”
昀海这么一说,肜溪用手摸了摸腰间,“烟儿可能拿去换了,一日不带无妨。”
“估计肜溪闻不惯一般的香味吧,我看她自己那个味道还挺特别的,和市面上很是不同。”后半句昕川凑近肜溪说。
肜溪自然是听出了昕川的言下之意,只是这香料不方便送他,就嗯了一声,没有接话。
三个人说说走走,聊聊定县的变化,从东街走到西街,却在一个巷子口,同时停下了脚步。
这条巷子并不起眼,一眼就能望到头,路上还散落着零零碎碎的垃圾,落叶,巷子的中间,是一间废屋的大门,其中一扇因为太旧脱了门栓,半吊在门框上,随时准备拥抱大地,颓败的景象和其他废街并无二致,但是这条巷子却承载了沈家兄妹一辈子都抹不去的记忆。
当年,为了不让兰姑姑接走肜溪,沈家兄弟把妹妹藏在这间废屋里,但是昕川在沈父的长鞭下,没能忍住,说出了废屋的方位,尽管昀海耍了小聪明,告诉兰姑姑的是一条最长的路径,想在这之前转移肜溪,但还是没用,他们眼看着肜溪喊着救命被兰姑姑带走,从此再无音讯。
“小溪,对不起,二哥没用。”想到自己出卖了妹妹,昕川自责了十年。
“别怪你二哥,是大哥说的。”昀海拦过昕川的话。
“要不是我先开口说了废屋,大哥不会说出路线的。”兄弟两人争着,抢着说自己的不是。
肜溪没有立刻说话,她看着巷子,总觉得这个巷子比记忆力的窄了好多,也萧条了好多。
“就算不是在废屋,也可能在别处,即便你们不说,兰姑姑也能找到我,所以你们又何须自责呢。”肜溪说着,拉起哥哥们的手,“去废屋看看吧,那会不会还留着我们烤地瓜的锅儿?” 这句话是说给哥哥们听的,但更是说给自己听的,回不去的儿时,至少记忆还停在那里。
这么多年,昀海和昕川走遍中原和东海,但唯独这条巷子,他们不敢踏入半步,就像有一道栅栏,阻隔着他们靠近。
今天,在肜溪的牵动下,他们像两个蹒跚走路的孩子,迈出了踉跄的第一步,紧接着是第二步,第三步……
昀海和昕川的心里猛地泛起了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眼前似有一抹氤氲,肜溪回头,还不待她问,兄弟俩异口同声:“眼睛进沙子了。”说完,两人不可置信的对视了一下,平日少有的默契在这里倒是显露了,随后三个人一阵傻笑。
真是西边出太阳,母猪跑上树,这落败的废屋,今天比东西大街都热闹,屋外有沈家三兄妹捧场,屋内有一群人驻留。
听到里面有动静,昀海将肜溪和昕川拉到身后,自己开门,先走了进去“尧大当家?”
“沈大公子,二公子,三公子。”尧洛昂听到身后有人叫他,转身,先后看见沈家三兄弟,略微一惊,十年来他想过无数次在废屋前再遇到沈家兄弟的情景,却怎么也想不到会是眼前这般,这一想,眼神情不自禁瞟向肜溪。
昀海点头回应洛昂,和肜溪一样,眼神却落在了他的身后。
洛昂自然察觉,说了一句:“我也刚来。”转头,看向眼前的人,眼下之意,并不了解屋里的情况。
原来这早就无人问津的废屋,不知何时住了些许人,两三成堆,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见了外人只抬头看了眼,也不说话,不搭理,屋子的一角还搭了火堆,架子上挂了几件破布,像个乞丐窝 。
昀海,肜溪和洛昂都不是爱管闲事的人,这废屋又不是他们的产业,见有外人,自然就要离开,昕川倒是想问,但大哥在,他也收起了包打听的性子。
几个人还没出门,迎面进来一人,双手拎着破烂的衣角,似兜着什么东西,一看样子就知道也是住在这里的,那人看见肜溪一行人,也是一惊,看了两眼,并没言语,绕开他们,往废屋一角走去。
四个人都觉得奇怪,视线不约而同停在刚进门的那人身上,只见他不顾旁人,很自然的从一口破锅里拿出一块破布,破屋嘛,什么都破破烂烂也不奇怪,毕竟好长时间没人住,鼠蚁蟑螂还是常来光顾的。
那人将破布在地上一摊,不知什么时候手上多了一节碳棒,随后在破布上划拉两下,找到某处,记下了什么。
“好像是张地形图。”最靠近那人的昕川,斜着眼,整个头侧到了一边。
这倒是稀奇,定县虽是中原和东海的接壤处,算个军事要塞,可这几十年没动刀动枪的,也不是打仗的年月,画什么地形图啊。
昀海和肜溪对视一眼,莫不是冲着那个明阁阁主来的?这么一想,也就走了过去。
“画地图”的人,见有人靠近,下意识收起了破布。
“你在周婶家画一个圈干什么?”走近后,昕川看出来这与其说是地形图,更像是张街道图,定县他太熟,破布上尽管画得并不完整,有些还不正确,但是从交错的街巷,他便锁定了沈家,继而在沈家旁边的圆圈就格外显眼。
“那是红薯。”见有人质疑自己的画图能力,“画地图”的人,重新铺开破布,指着圆圈说到。
昕川也不反驳,“这个呢?”
“萝卜。”
“这个?”
“芋头。”
好嘛,一样的圈圈表示了不同的食物,问他干嘛画这些,那人却不说话了。
“他啊,明明偷了东西,还说是借的,呐,都记在上头,说是日后要还人家,大字不识几个,秀才的花花肠子倒是学了一推。”一旁的妇人见那人不说话,指着破布,替他说道。
“何为偷,瞒着人,用了不还,是为偷,今日是无他法,非常时期非常之举,但是他日,我定是会还的,且是加倍奉还,所以我这是暗借,是借,你懂不懂?”画图人对着妇人说道。
“还暗借,你倒是明着去借啊,人家肯借吗?现在这天日,有了今天没明天的,还他日换,你这是说给自己听的吧。”
见这些人开了口,昀海这才跟那妇人问道:“这位大姐,你们这是?”
“逃难的,北方大旱,粮食绝收了。”有人问,妇人脱口而出,并不扭捏,像是口头禅般自然。
“那你们怎么往定县来?”昀海又问道,据他所知,北方有难,都该往南方逃,不该转个道来着东边的县城。
“我们途径鄞州,有个老乡告诉我们,南方也闹饥荒,说是这东边今年丰收,这一听,才来了不是。”妇人说着,又看了看肜溪等人,“看公子穿着,定是富贵人家,家里可有余粮,接济接济俺们,这有了上顿没下顿的,实在饿得慌。”
听到妇人这么说,屋里其他的人,也抬头看向他们,和一般的乞丐不同,他们的眼神有些闪躲,脸上略微有些羞涩。
昀海见状,吩咐昕川去街口买些吃食,也不再多问,几个人前后走出了废屋。
一直沉默的洛昂,出了废屋才开口:“你们怎么会来这里?”他并没有多在意难民,当他发现废屋有人,其实就想离开的,正在这时,沈家兄弟来了,他才没走,一直呆到现在。
虽然昀海和洛昂接触不多,但是坊间都说洛昂和他相近,很冷面的一个人,脾气冷,性格冷,说话也冷,甚至有传言,他经过的海域都能结冰,这当然纯属瞎扯。
其实昀海和洛昂算是一样的人,但不是冷傲的,而是孤独的。他们都是一家之主,都有个不着边的弟弟,身边没什么朋友,心里若有事,一个抬头依月,一个低头寄海,总之都不能不愿不想和别人说,再重的胆子自己扛,再难的坎自己趟。
“我们从东街过来,路过而已。”昀海说道。一旁的肜溪看着昕川离开的方向,并没有看洛昂。
他唯一的朋友把他忘记了,两个近乎陌生的人,能说些什么呢,洛昂想不到:“哦,那就此别过。”
注视着昀海和肜溪离开的背景,洛昂的视线一直未曾离开:十年了,还好这次,你走得这么从容。
离开废屋,昀海和肜溪都没了什么兴致,尤其是昀海,心里好像装着什么事。
“小溪,你先回家,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快到沈宅时,昀海对肜溪说。
“是不方便我知道的事?”
“怎么会?沈家哪里有你不能知道的事。”肜溪这么问,昀海很吃惊。
两人说着,过了家门也不进,转过两道弯,在附近的茶摊,看见了正在威胁恐吓小摊的胖彪。
不等昀海上前,眼疾手快的小弟,已经提醒胖彪,“沈大哥,你怎么来了?丫头,哦,不对,沈三公子,哈哈,你也来了。”
刚过立夏,天还没热,旁人都着长衫,胖彪已经开始光膀子了,看见昀海,他屁颠屁颠就过来了。原地站定后,他满身的横肉,还上下颤抖着。
“阿彪,我问你,最近定县是不是来了好多难民?”昀海也不起身,随口问道。
一旁的肜溪给胖彪倒了杯水,也不插嘴,听他和大哥说话。
“到是见过几个,主要他们都避着我们走,具体也不清楚,大哥要仔细的,我让他们去打听?”
“避着你们?”听胖彪这么说,昀海刚拿起的茶杯,又放下了。
“可不是嘛,看见我们老远就绕开了,我眼尖,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外来的。”说完,胖彪旁若无人的对桌上的点心下手,别人要分口而食的糕点,他一下塞了两。
“哦,你也别让他们特意打听了,上街的时候,帮着留意一下就行,看是不是比往年多些。” 昀海了解胖彪手下的人,若是让他们特意打听,准是劳师动众,闹得满城风雨的。
“好嘞,大哥还有别的事不?”
“没事了,家里备了些冰糕,胖婶喜欢吃,还有些青丝绸缎,可以做几件夏衣,你回家的时候顺便来拿些。”肜溪离开的那段时间,外头人都以为是走丢了,那会儿,胖婶隔三差五来沈家送石榴,送猪肉的,昀海心里挺感激,也一直念着他们的好。
“冰糕啊,我也喜欢,那什么丝,什么缎的就算了,我娘一个杀猪的,穿着不合适,到时候拿到家,肯定又装箱子里,顺道催着我找媳妇。”胖彪也就仗着身形,混了个大哥的头衔,其实憨憨的,底下人也并不十分怕他。
“你自己看着办,喜欢吃就多拿些。”说着,昀海就带肜溪离开了。
走了老远,才听到胖彪的一声,“好嘞。”不用想也知道,他是吃完了桌上所有的点心,才说的。
等昀海和肜溪回到家,昕川早就在正厅了,“你们去哪里了?”
“去茶摊了。”昀海说。
“找胖彪什么事?”
昕川这么一问,肜溪明白,那个茶摊是他们和胖彪的联络点。
“昕川,你吩咐下去,让沈家各个商行收些粮食,价格涨幅在平日三成内的都不用上报,直接买下,另外从鄞州到定县,沿途各分号,店铺,都加派人手,尤其定县,每家的小厮在原数上增加一倍,那些卖粮食的,可以分些狼犬过去,对了,压货的商队,也要加派人手。”昀海皱着眉,思索着还有没有遗漏。
“还有吗?”昕川虽然没有昀海这般见微知著,但是隐隐也觉得那些难民有问题。
“对了,外地各商行买入的粮食留五成,五成运到定县来,别走陆路,走水路,你去和尧家打声招呼。先去吧”
昀海说完,昕川也不多问,立刻小跑着出了门,他习惯了大哥的吩咐原样照搬,一一落实。
这时,肜溪才插上话,“哥,怎么了吗?”
“这几天,定县可能会挺乱的,你别到处乱走,即便出门,也带些家丁。”昀海似乎忘记了,若真有人伤得了肜溪,那些家丁怕早就没命了。
“你发现今日废屋里的难民和别处的有什么不同吗?”昀海见肜溪好奇,问道。
肜溪摇摇头,“也就那个偷了东西还记账的,有些奇怪。”
“哈哈,他说了是暗借。中原地广人多,闹饥荒是常有的,尤其那些靠天吃饭的白丁,若是时节不好,总会饿上几顿,可是你看那记账的,且不说是不是借,总之他对偷是不屑的,想来是有些秀才的骨气,无奈肚子空空,这次的饥荒,不只白丁,连书生秀才都离乡背井,说明灾情定然严重的,其次,你还记得胖彪说的吗?那些难民绕着他走,为什么?很大原因是一路逃荒,遇上的地头蛇多了,被打怕了,知道什么人要避,什么人不能惹,这该是走了多少的路,挨了多少的打啊,可想这灾情离定县较远。”
“既然离定县较远,他们为什么舍近求远,对了,那妇人说过,有人指引他们来的。”肜溪顺着昀海的想法,想到了废屋里妇人的话。
“是了,有人指引他们来的,说不好还是带他们来的,既然劳师动众,让那些难民来定县,恐怕不会只来这么几个,可能后头陆陆续续还有不少。”
“所以大哥让人先收些粮食,就怕到时候价格大涨,各店铺,压货的增加人手,是担心难民多了,会盗店抢粮?”说完,肜溪对着昀海竖了大拇指,“那为什么选水运呢?我们自己的陆运已经加派了人手,水运不是要增加运费吗?”
“担心半路遭抢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定县粮仓有限,这些粮食一时半会儿装不下,借着他们尧家的船,给我们装粮。”
肜溪听完,不禁鼓掌,“大哥,厉害。”
“没什么,经历的多了,防患未然摆了,不过有件事,我想不通,为什么有人要把难民往定县引,这已是中原边境,难不成想把他们赶到东海去?”
昀海这么一说,肜溪神情一变,“哥,我先回房了。”
昀海当然明白,提到东海,肜溪定然想到明阁,尤其那个阁主还在定县,所以也不问缘由,看着她疾步离开。
烟儿从小跟在肜溪身边,两人有着无比的默契,需要她出现时,她就是肜溪身边的丫鬟,不需要她时,她就隐在肜溪身后,不远不近,却一定在视线范围内。
肜溪一出正厅,伸手打了个手势,烟儿立刻出现。
“你派人去一趟鄞州,找那些故意将难民引到定县的人,查清楚,这些人是不是针对阁主而来。”
肜溪边说边走,已到自己房间,随手拿起纸张,写下几个字,“把这个送去阁主落脚处,小心,别暴露了自己。”
烟儿领了命,也不多言,立刻出了门。
“你就准备了这些?”阁主看着一堆珠宝字画,皱着眉问宇翔。
“这已经是定县避开沈家产业,能买到的最贵的东西了,阁主,不出门不知道,这定县大半的商铺都是他们沈家的,涉及各个行业,怪不得当地人称他们沈家叫沈半城。”宇翔说道。
“这有什么奇怪的,整个明都还都是明阁的呢。”一旁的钰珠插嘴说,她话音刚落,门口“嗖”的一声,一支短箭深深扎在门框上。
宇翔本能的抽出腰间的长剑,护在阁主身前,钰珠反应过来后,惊恐的躲在哥哥身后,一前一后,将昊焱夹在中间。
直到院内的护卫汇拢过来,宇翔才收了剑:“看见什么人了吗?”
赶来的护卫齐齐摇摇头,“阁主,有张纸条。”
宇翔接过纸条,确认没什么不妥后,递给阁主。纸条上的事,不是他能决定的,所以宇翔并未多想,现在他想得更多的是明阁之外果然高手凌云,先是武功高超的黑衣人,后是以一敌十的沈家三公子,现在又来了一个能在护卫严防的院内,来去自如的神秘人,相较之下,眼前的护卫简直不堪一击,宇翔顿时红了脸,觉得有亏怀里那根红束带。
昊焱两指夹着纸条,看上面只有八个字:定县恐乱,速回明阁。
他眉尾一挑,正有此意,这两天他本就打算回明阁了,倒不是他未卜先知,觉察出定县有事,而是出门前和母亲约定了,至多二旬,定然回阁,再者他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毕竟明阁的热闹在最后都要见血,自然从小习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所以他略了前一句,看着“速回明阁”,觉得对方和他心意相通。
“我们要回了吗?”一旁的钰珠瞥见了纸条上的字。
“不然呢,莫不是亲没定,就把明阁当娘家,不愿回去了?”昊焱说道。
“哥,你说什么呢?”钰珠听他这么说,竟不好意思了,“那给三公子的谢礼怎么办?还有,我们要不要提醒一下沈家啊。”
昊焱这才留意到纸条上的前四个字,“定县恐乱”,低语了一句,心想着:明阁百年基业,占岛为王,统领整个东海,沈家自然是不能比的,但是沈家区区十年间,能做到这般规模,实在不能小觑,这纸条会不会就是沈家派人送来的,可若不是呢?
“宇翔,将这里的地契拿来。”说着,又往书桌前走去,“月菡居”三个字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