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博士尝尝,”包厢内一人道:“虽说是妓馆做的菜,但这道甜椒酿肉整个长安城内就数这里的最妙。”
唐颂竭力从嘈杂中辨别厢房内的人声,许久才听到杯筷碰撞的声音,另外一人道:“老规矩。”
接着是一阵纸张揉搓的细微声响和某个人口腔内食物的咀嚼声,接着又是一阵纸张抻开和折叠的声响,不过这次的声音比方才的厚重一些。
包厢内有两人,其中一位是司天台天文博士岳天丰,另外一个人身份不明。这是唐颂联手京兆府摸排后调查出的事实,他们怀疑这两人与司天台天象泄露一事有关,但是单听两人的对话听不出清晰的线索,还是得要证据。
厢房内的对话终止,最后是门扇开合的响动。唐颂飞快起身,沿着屋脊走到西面的街巷上方,然后往下做了手势,独孤上野收到后吩咐何胥,“进去拿人,我在外面蹲守。”
藻阁内,二楼两人刚刚出了门站在栏杆前往下张望,只见京兆府法曹参军事何胥带着几名府兵已经沿着楼梯往上来了,大堂内的宾客一时不明所以,台子上的乐曲也不闻了,都跟着往上瞧。
岳天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身边人揪着衣领退回了房内,“谷……谷掌柜!”岳天丰大惊失色,“官府莫不是来追查咱们的?”
被称为谷掌柜的那人紧靠在窗边往楼下看了一眼,直接推开窗跳了下去,岳天丰没料到对方逃得这样快,他扒到窗边却不敢跟着往下跳,听着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急,他一咬牙一闭眼往窗台上爬。
何胥一脚踹开包厢大门,揪住岳天丰的衣领把他揪了下来,然后把他推给身后几个府兵,冲着窗外高喊:“殿下!逃了一个!”,等何胥从二楼跃下时,独孤上野的背影已经离他很远了,他迈腿跟了过去。
宵禁前的长安街道上有许多路人,奔跑起来难免发生碰撞,涉案在逃者连续撞倒了几个老百姓狂奔不止。这种情况下不便驾马追赶,只能跟对方拼速度。
“让让!让让!”独孤上野一边追,一边高声提醒沿路的百姓,余光里有人与他并肩而行,他斜视一侧的屋顶上,是唐颂,那身花鸟服的颜色没有被阴云埋没,她在夜空中描画出一笔艳丽。
转过一个街角,她从屋檐上一闪就消失了。独孤上野暗惊,唐颂的脚力非凡,沿着狭窄的房脊迈步竟如履平地。
到了另一条街巷,独孤上野放缓脚步停了下来,这是条死路。“站住!”他对着前面那人高喝。
那人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向前跑,跑到街巷尽头的墙根处猛的一抬头,却见一人蹲在墙头逼视下来,她挑着唇似笑非笑,放声道:“畏罪潜逃,罪加一等,想清楚了。”
花鸟司色彩鲜艳的官服很好辨认,尤其是在周围还有光亮的时候。司长一职的官帽上比其他花鸟使多镶了一道金线,墙上这位是花鸟司司长唐颂无疑。
墙下人没有选择束手就擒,而是从腰后抽出一把匕首要做亡命之徒。何胥赶到时看到独孤上野抽出了他的腰刀,吞口是一枚青龙卧墨池,还没等他看清,独孤上野就提着刀快步向巷尾处走去。
唐颂一手握着刀柄跃下墙头,脚尖踢在对方肩膀上,将那人踢得往后踉跄,独孤上野伸手拉住他的衣领一把将他扔在地上,用刀子别掉了他手里的刀。
银子从暗处冲了出来,叼住掉落在地上的匕首,摇着尾巴跑到唐颂跟前邀功,唐颂拿过匕首撂给何胥,摸着银子的头夸了几声“好狗。”
一众赶到的府兵将逃犯用镣铐锁住等候示下,独孤上野看向逃犯,那人低着头像是已经服软了,他吩咐手下先带犯人回京兆府,唐颂却道:“等等。”
她走到逃犯面前蹲下身从对方脚踝处开始搜他的身,等唐颂起身搜到他的上半身时,那犯人突然抬头笑道:“男女授受不亲,司长手下得有个约摸。”
何胥骂道:“妈的!把嘴放干净!”
唐颂没有一丝停顿,手探进犯人的衣襟内从他怀里搜出一封信件,她两指夹着递给身后的何胥,然后眈眈视着面前这人的脸笑道:“怕什么?算你今儿晚上有艳福。”
那犯人盯着唐颂似乎还要说什么,被身后的府兵强行押送走了。独孤上野看向何胥问道:“瞧瞧这案子什么时候能安排审讯?”
何胥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簿子翻开看了看说:“明儿一天都有案子,这案子要么加塞儿,要么得往后排了。”
独孤上野点了点头,何胥问:“殿下,那……”
独孤上野下令:“那就今天晚上连夜审,跟别的案子彻底错开时间。”
何胥一听那脸登时成了苦瓜,巷子里只剩下三人,独孤上野看完他的表情又去看唐颂,唐颂从他们身旁经过,把银子留给他们往前走,“我没意见,不过我还得回藻阁一趟,衙门里见。”
何胥无奈咂了咂嘴,满嘴无味。独孤上野拍拍他的肩:“走啊,又不让你白干活,记到你那薄子上,月底额外发薪酬么。”
何胥这脸上顿时有了喜色,下巴指指独孤上野的腰:“再给看看您的刀呗。”
独孤上野这把刀不常露面,样子长得跟他本人一样别致,一出鞘就引人注目。他抽出刀扔给何胥,何胥接过后两指交错着在刀身上一弹,听着嗡鸣声夸赞:“好钢,洛城产的?”
独孤上野道是,何胥抚摸着刀身上的龙纹牡丹纹啧了声说:“我就知道。”
唐颂返回平康坊来到藻阁门前,鸨头曲深娇正斜倚在门框上招揽客人,看到唐颂时她顿时满脸嗔怪,“今儿晚上京兆府衙门里几位爷不打招呼就进来拿人,可是耽搁了咱们好一会儿生意,上回金吾卫逮人,也没这般无礼,唐司长,您给个说法么?”
“怪了,”唐颂陪她一起笑,“京兆府办的案,跟我们花鸟司有什么关系?”
那笑是市井坊间应付人情来往时客套虚假的笑,曲深娇见惯了,她这种人不在意面前此人笑意的冷暖,就是成心找个由头逗闷子,她举着被鲜红蔻丹浸染的手指往上戳了戳,笑问:“那藻阁房顶上的砖瓦也是京兆府的人踩的么?”
“我踩的,”唐颂抬头看向屋檐道:“松动的瓦片,我会给贵阁复原。”
曲深娇穿过门口的人流走近,抱胸靠在檐柱上说:“怎敢劳驾唐司长?让咱们自己人修就行了。”
她身子娇软得好像无法直立,总要找个有依靠的地方站着,眼神上下不停地扫,有种吞人的狠劲儿。唐颂直视她眼底的漩涡,眉头微蹙着但没半分不耐烦的神韵,唇角挑得高,声音压得低,“那怎么行?唐某可不能在曲老板这儿留下话柄,今后还得指望您提起花鸟司时能帮忙美言几句,为咱们攒个好名声。”
曲深娇噗嗤一声低头笑了,手里提着帕子抵在唇边,这是她最常用的一种姿态,“唐司长模样俊,身条好,又会说话,您要是个男人,我指定免费请您吃杯酒。”
“怎么?”唐颂轻笑一声反问:“女郎就不兴到您这地方吃花酒了?”
曲深娇被问得一怔,唐颂又问:“听说贵阁那道甜椒酿肉做的好?唐某今后一定寻得机会尝一尝。”
曲深娇原本以为自己沾着腥露着骨的话能把花鸟司新上任的这位司长说臊了,结果唐颂跟进出藻阁的其他官员没有差别,言辞无碍,面容也不严肃沉闷,但她的官服显然比男人们看起来洁净许多。
她觉得唐颂不见得会轻易踏入藻阁内,于是热情洋溢的邀请:“眼下司长有空么?我陪司长喝酒,请您吃甜椒酿肉。”
“改天吧,这会儿没空。”话说着人已经背身走了。
果然,口头上的奉承一戳就破。曲深娇看着她的背影转入旁边的街巷,垂头一笑又站回了门里,下一波客人来了,有两三位官员,他们跟花鸟司那位司长是一样的神情,举头投足间是官场人那种特有的习气,但他们不会像她一样在夜里爬高,就为了摆正几块砖瓦。
唐颂沿着屋脊查看,她就这样走了一路把自己踩踏过的砖瓦放回原位,走到一座屋脊尽头她蹲身坐了下来,看着藻阁后院里的人们运送泔水,桶里满满装着被丢弃的新鲜食物。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忘记了边境的饥寒,她坐在长安城的繁华之上,虽然孤独,但很安逸,长安的物价波动,四道的干旱她并没有切身体会到,因为她每天都能在皇城的廊下吃饱肚子。
直到一声惊雷砸下,唐颂才回过神来,暴雨倾盆而下,瞬间覆盖了长安各处的华灯喧嚣,雷声轰顶,雨声嘈杂,反而把夜色衬托得静谧。她淋着雨静坐半晌,终于提刀起身。
下了屋檐,走到街面上时,曲深娇把手绢摇出门外冲她说道:“唐司长,进来避避雨呀!”
唐颂摇了摇头,与门口的宾客擦肩而过,“不了。”
赶回京兆府,独孤上野和何胥正在廊下用汗巾擦脸,两人也没躲过这场雨,唐颂上了阶跟他们一起掸官袍上的雨水。
看似是一场雨,其实下的是泥水,三人浑身上下都是泥点子,里里外外都被泡湿了。何胥擦着脖子说,“这司天台料得可真准,说七天后下雨,还真就七天后下了,再晚两个时辰就是第八日了。”
孤独上野道:“也省得朝中再行祈雨大典搞大阵仗了。”
唐颂看着檐边垂落不断的雨帘,长长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