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陛辞后陆续出殿,恭王接着出殿走向朝寝宫的方向,唐颂当差时紧跟恭王的步调,这便可以散值了。她快步下阶后试图追上昌睦公主,却见段浔与对方并肩而行,于是她落后一段距离耐心等待。
雪风中,咨阅笑道:“……不被看好的事,其实我也不知最终的结果会是如何,但我还是想去做。”
段浔道:“自古番窠倒臼之事,践行者起初都不被人看好,然而一旦成功那便是前无古人的创举,也是为后来者铺路。臣希望殿下能够做到,所以臣想为公主府提供资助。”
咨阅笑着拒绝了:“钱财一事我自己会想办法解决,另外还有一件事,我倒是想请学士帮忙。”
“殿下请说。”段浔道。
“等将来学馆内的员额增加,”咨阅道:“我是说等真的有这样一天,仅凭我一己之力己是难以同时教授多名学生的,届时我想聘请学士作为学馆内的博士。”
“臣受宠若惊,”段浔道:“如有需要,臣一定为殿下效力。至于钱财一事还请殿下再做考虑,算作是臣对国事对政务尽的一份力吧。”
咨阅仍是笑着拒绝:“学士愿意出任四门馆博士我已经很感激了,钱财方面真的不能再麻烦您了,段府也需学士养家糊口呢。”
“臣膝下只有年忆一个女儿,族亲需要我伸手接济的不多,臣手头还算宽裕。”段浔笑道:“年忆出嫁后常居泾阳,臣很少见到她,偶尔会很想念。说句大不敬的话,殿下与她有很多相似之处,臣看到殿下就像看到了她似的。”
“这是学士帮助我的原因么?”咨阅问。
“并不完全是,”段浔道:“臣也是寒门出身的读书人,殿下即将推行的是造福天下寒士的举措,臣有几分感同身受吧。帮助二字殿下用得重了,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我这匹老马也需再遇一位伯乐赏识。朝中如殿下这般不拘一格同时又用心潜心的大臣屈指可数,臣十分敬佩,所以择善而从。”
他视她为大臣,极少有人真正把她视为在朝中谋一份差事的普通大臣。咨阅扬眉浅笑:“学士谬赞。”
两人相谈甚欢,咨阅最终也没有接受段浔的资助。走出长乐门,段浔两鬓被霜雪染得更白,他同咨阅道别:“殿下留步吧,臣想花鸟司司长应该有事要同殿下商议。”
咨阅点头:“学士慢走。”她回过眼时,唐颂已经走到了近旁,“四哥应当快回来了。”她笑着对她说。
“秦戎钺啊,”唐颂仿佛突然想起有这样一个人存在的样子,怔了下说:“应当快了。”
咨阅轻笑了一声说:“这样看来,你要同我谈的事至少与四哥无关。”
唐颂笑着称是:“事关四门馆,臣也许能为殿下尽一份力。”
咨阅摇头笑道:“我不接受任何人的资助。”
“臣四个旮旯空,便是想为殿下解囊,也是没有钱的。”唐颂耸耸肩,无奈的道。
咨阅眼笑眉飞,“那唐司长要如何帮我?”
“殿下目前急需一笔费用,”唐颂笑问:“殿下自己说已有考虑,不知是怎样的考虑?”
两人踩着一层薄雪前行,这个问题若是换做他人来问,咨阅完全可以拒绝回答,但对方可是花鸟司的唐颂,此人是怎样的人?几页纸张不足以概括她的履历。
她有时走在明面上,比如通过武选成为花鸟司刑司司佐,光明正大接受顺永帝的单独召见。她有时走在背地里,比如参与军粮案的破获,与靖王谱写一段风月。
她回想起她在慎王挟持下扔刀时的那一幕,刀光溶于她的目光,雨下着却未能落进她的眼中。
唐颂步入长安以后走的每一步都经过深图远虑,咨阅的双眼沉潜于朝中,她擅长观察,不放过他们每一个人,她渐渐窥到了唐颂步履交错间的痕迹,她在向皇权靠拢。
唐颂擢升花鸟司司长而且身兼起居郎不过是今岁官员考课后短期内发生的事,但咨阅知道这件事的表象下可能存在一番曲折运作。看似是恭王主动任命唐颂为起居郎,也许恭王才是被动的一方,唐颂才是主动谋求的一方。
咨阅绝不会同这样的人疏远,甚至她会吸引她的注意。秦咨阅的一颦一笑无辜纯良,迷惑众生,其实同样暗藏图谋,她有足够的耐心引诱、狩猎。
咨阅笑涡渐深,轻叹一口气:“我是在今年年初接手四门馆的,去年还有今年四门馆内有两笔费用我一直没有动用……”
“公廨钱。”
“公廨钱。”
两人异口同声的道,接着相视而笑。
大秦国库收入八成来自于赋税,而赋税征自于民,赋税需要用来满足军费、官费、皇室费用以及各类杂费。有时国库的支出费用大于正赋收入,无法满足度支,朝廷自然要想办法广开财源,而官本息利法就是其中的一种渠道。
官本息利法指的是官方放贷,每岁户部会分拨给各个衙署一笔官本费称为“公廨本钱”,各个衙署可以拿公廨钱用来借贷,固定期限内收取本金加利息作为本衙署的额外收入,用来弥补本衙署官员的俸禄。
官方可以用来借贷的还有公田,朝廷给各个衙署分拨的有公廨田、职田等田地,各衙署可以将公田出佃获取地租。
公田出佃的对象一般是农户百姓,公廨费借贷的对象一般是民间商贾。
总而言之,公田和官贷是官方本钱生钱的一种收入方式。咨阅想要增加四门馆员额,并且想要维持四门馆扩大规模之后的长期运转,公廨本钱仅是杯水车薪。所以她必须让这两笔本钱生利,然后将获得的利钱投入四门馆,保证学馆内的各项支出。
咨阅道:“学馆公田的地租收入十分有限,朝廷每岁拨给四门馆的费用是按照馆内三十位学生员额的数量来计算的,这两笔公廨费是我精打细算才节省下来的,原本我是打算在八月都账后向朝中上奏增加四门馆员额一事,彼时父皇病重,我不想拿此事上烦睿虑,若是父皇开口,这笔钱一定早就有了着落,但我不想借助殊恩达成目的,我是四门馆的博士,我想通过学馆博士的身份做成这件事。”
“殿下,”唐颂道:“在河州时臣虽没有亲手操办过放贷一事,不过也瞧父亲和兄长的属僚们经办过这类事情,各个衙署上下各项支出小至添修、纸笔、香油蜡烛,无不需编列经费,才能推动执行。据我所知朝内的五个学馆日常需要支出学官的待遇费,学生衣食费,学馆校舍费、释奠费、纸笔墨费等各项费用,仅凭每岁朝廷的拨款,恐怕是入不敷出。公廨费数额不算少,殿下若是完全保留了这样两笔费用分文未动,臣是不敢相信的,除非……”
她说着话中起了转折,“……除非是四门馆还有其他收入。”
“没有其他收入,”咨阅坦白:“四门馆入不敷出时,我动用了我的月俸,如果禀料和封物还有剩余我就折算成钱财供学馆所用,两笔公廨本钱是这样省下来的。”
所以她口中的精打细算,其实是公主府对四门馆的补贴。咨阅并非有意隐瞒,她做这件事不是为了吹嘘功劳,只因唐颂的直觉犀利敏锐,依据几句谈话便能洞悉她在背后的付出。
唐颂颔首:“现在本钱有了,殿下的顾虑在于?”
“我必须慎重投入这两笔本钱,”咨阅道:“直白点说,它们必须能够获利,所以我必须找到可靠的商贾,才能放心把本钱借贷出去,近日我接洽了几位商贾,结果不尽人意。唐司长,也许你有门路?”
“回殿下,臣不认识可靠的商贾,但是臣认识可靠的牙人。”唐颂道:“也许这位牙人能帮殿下找到适合交易的商贾。”
“大概需要多久能够找到?”咨阅驻足问。
“殿下给个期限吧。”唐颂向她俯肩。
“五天内。”咨阅垂视她,“五天内唐司长若找不到此人,你我之间的一切免谈。”
“是。”唐颂遵命。
“唐司长,我对花鸟司有更高的期待。”咨阅提唇而笑,抬手免她的礼。
昌睦公主提到了花鸟司。唐颂抬眸站直身,微微蹙眉:“恕臣愚钝,不解殿下之意,还请殿下言明。”
话出口,她便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她只是佯装不懂。
咨阅难以辩明她的神色,收敛了唇边的笑:“国丧三年期间,花鸟司没有任何采选秀女的机会。眼下花鸟司成了被朝廷闲置的衙署,采选皇庭用人的机会,应当也再难遇到了。四门馆不仅在钱财方面面临困难,人力方面也存在难处,将来学馆选拔人才,需要人手走访各州,而这也是花鸟司离开芳林门,走出长安的一个时机,不可多得的时机。”
昌睦公主要用花鸟司,她之前对唐颂道的“回见”二字便是此意。
“臣会把握好这个时机,为殿下效力。”唐颂承诺。
“如此轻易便答应了,为什么?”咨阅问,“还有,为什么要帮我?”
“择善而从。”她采用了段浔的答案。
“唐司长好耳力。”咨阅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唐颂能从芳林门重回丹墀上,不是被迫使然。仅是倚靠南窗,她就能闻听朝野。
唐颂从容一笑,“还好。”
话锋高明者打交道,点到即止,一席谈话至此心照不宣。咨阅心思敏捷,稍作思忖后,轻笑一声问:“皇后娘娘?”
唐颂听出她笑声里的一丝怀疑和不安。“殿下,”她不否认,而是再次躬身道:“殿下在臣心里与他人不同,臣绝不敢与殿下逢场作戏,请殿下信任臣。”
她的意思是,皇后不能和昌睦公主相提并论。分别后,咨阅望着她的背影挑眉,她的司马席浅潾在一旁啧了声说:“不简单,原来唐司长还是位左右逢源的人物。”
咨阅低笑一声,“难怪咱们靖王殿下愿意上她的钩。”
昌睦公主要狩猎人心,而有些猎物甘愿俯首称臣,是因对方预判了她高明的布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