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轻轻吹过,让人清醒了一些。萧浚野收回了心,不想让别人知道刚才发生的事。
袁窈一直没看他,似乎还在生气。萧浚野沉默着,走在最后面,自己身上还沾染着他淡淡的香气。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却没办法不去在乎他。
彼时达官贵人中也有好男风的,认真点的结为契兄弟,跟成亲差不多;不在乎的豢养好几个当玩物。有的是天生就这样的,也有为了尝新鲜的,只要你情我愿,想怎么玩都成。但萧浚野从来没想过这些,他从小在军营长大,把身边的人都当成兄弟。莫说对男子有意,他连情窍都没怎么开。
他上课打瞌睡,下课忙着吃饭,只有练功的时候最精神。可如今跟袁窈走得近了,他觉得自己跟从前不一样了。轻柔的春风扑面而来,让他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袁窈虽然生得漂亮,毕竟是镇南王的儿子,不可能跟人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自己的心思对他来说只会是负担。方才他被自己压着,神色便有些恼了。萧浚野本想逼自己断念,可一想起当时的情形,心神便是一荡,脚步不觉间慢了下来。
众人牵着马走在前头,严硕回头喊道:“哥,快点,一会儿吃饭了。”
萧浚野大步跟了上来,袁窈就在他前头,他却不敢看,心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得冷静下来。”
众人在外头跑了大半天马,一身臭汗地回去了。晚上萧浚野洗完了澡,想起白天的事,还有点出不来。他坐在走廊上,夜风吹着他的头发,带来一阵安宁的气息。
袁窈的屋里已经熄灯了,他不想去道歉,也不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若是袁窈一直不理自己,萧浚野打定了主意,绝对不会向他低头。他小三爷风流倜傥,整个长安那么多人争着来看自己的风采,岂能到他这里就成了个不值钱的替身?
身后的屋里传来吃吃的笑声,两个脑袋凑在一起,被灯光照在窗户纸上,显得格外大。萧浚野觉得有些心烦,回头一望,却是严硕和周钰凑在桌边,不知道在干什么。
写功课写得手舞足蹈的,不至于吧?
萧浚野觉得有点奇怪,悄悄推门进去,见那两个人拿着一叠画片,一边看一边窃窃私语。
周钰一改平时的淡定,脸色有点红,像做贼似的道:“这不好吧?”
严硕拿胳膊肘一捣他,道:“都快看完了你说不好,装什么呢。”
他说着把画片一收,周钰连忙道:“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舍监发现。”
严硕道:“买都买了,先看完再说。”
两人说着,像被磁石吸引似的又凑了过去。周钰道:“这一批比之前那些带劲多了,你哪儿弄的?”
严硕低声道:“就朱雀大街上那个书画坊里买的,藏在角落里,我去问伙计才给我的。”
萧浚野悄悄走过去,道:“什么好东西,给我看看——”他一眼瞥见上头东西,倒抽了一口气。
那一沓足有二十张,都是春宫图,有在花园的,有在闺房的,画得相当细致。不光有男人和女人的,还有几张是男人跟男人的,表情神态都活灵活现的。萧浚野盯着那几副图,一时间没说话,莫名感觉口干舌燥起来。
他以前只知道男人跟男人在一起大体是怎么回事,但那图上画的极其详细,突破了他的想象,让他一瞬间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那两人吓了一跳,跟他大眼瞪小眼。周钰率先反应过来,一本正经道:“你说外头这些东西乱七八糟的,真是有辱斯文,阿野你也一起来批判批判!”
严硕干脆贿赂道:“哥,我送你几张,别给我说出去。”
都是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有欲求也很正常。萧浚野没表态,盯着看了一阵子,感叹道:“啧,还能这样……”
严硕嘿地一声笑了,道:“这都是小意思,店里还有呢,你喜欢帮你买?”
萧浚野回过神来,把脸一扳道:“有闲钱买这个干什么,这个看完了也处理了,别让人逮住了。”
严硕还有点舍不得,道:“啊,我花了不少钱呢。”
萧浚野道:“那你拿回家去,放这里早晚让人给你抖搂出来。”
舍监有的时候会检查宿舍,前阵子还从一个贡生屋里搜出一只大白耗子来,据说是他用吃不了的炒萝卜养的,长得又胖又大跟要成精了似的,会转圈还会跟人作揖。那人好说歹说舍监才没给他把耗子打死,扔野地里放生了。那人跟丢了孩子似的,痛心疾首地哭了好几天。
严硕觉得放在家里也悬,要是被他爹发现了也要挨一顿打。萧浚野懒得管他们,转身出了门。他回了自己房间,脑子里恍恍惚惚的,看过的东西在眼前晃来晃去的。他一时间又想起白天压着袁窈的情形,他的身体清瘦,抱在怀里的感觉依稀还在。
萧浚野翻了个身,画中的人仿佛变成了袁窈,他穿着单薄的衣衫靠在窗边,眉眼含笑,招手叫他过去。
萧浚野陡然打了个激灵,坐起来打了自己一个巴掌。他有时候脾气是有点冲,但不是没底线的,肖想兄弟这种事他不能干。小胜从隔壁爬起来,道:“哥,你怎么了?”
萧浚野静了片刻,道:“没事,有蚊子。”
屋里点着蚊香,袅袅青烟升起来,小胜喔了一声,寻思过一会儿就好了。他躺下睡了一会儿,听见隔壁又是啪地一声,他道:“蚊子还没走么?”
萧浚野闷声道:“快走了,你睡你的。”
小胜闭上了眼,这回没再听见拍蚊子的声音,渐渐睡着了。
夫子布置的实习期限快到了,班里的人都忙着赶报告。萧浚野干活的时候倒是挺出力的,但一写起东西来就头疼。他拿着账本看了半天,道:“这要怎么写?”
小静王道:“就这么写呗,资料用完了吗,该我用了。”
他伸手把账本勾了过去,转身走了。萧浚野有点不甘心,但是拿着账本也写不出来。他扬声道:“你写完给我抄抄啊。”
他要抄,周钰和严硕肯定也要抄,夫子肯定一眼就看出来了。小静王无情道:“不给。”
萧浚野道:“那我怎么办?”
小静王道:“你不是跟袁窈挺好的么,你抄他的去。”
萧浚野沉默下来,前两天自己在马场刚得罪了袁窈,他现在看见自己还一直冷脸呢,自己要去抄他作业,怕不是要被他一脚踢出来。
萧浚野死要面子活受罪,咬着笔杆子干使劲儿,喃喃道:“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子自己写就是了。”
萧浚野硬气了一天,第二天去上课,发现人家的报告都写得差不多了。他有点慌了神。成绩太差老姐要扭他耳朵,爹娘也要长吁短叹的,他不想让家里人唠叨,只能放下脸面去求人。
中午放了学,袁窈在前头收拾东西,还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萧浚野过去看着他,小心翼翼道:“吃饭去吗?”
袁窈冷冷道:“不饿。”
萧浚野知道他还生自己的气,道:“之前是我不好,我请你吃饭赔罪好不好。买一只烧鸡,两条腿都给你。”
袁窈又不是吃不起,冷笑了一声。萧浚野道:“再加一坛桂花醪糟。”
想起甜酒的滋味,袁窈态度缓和了点,仍然爱答不理的。萧浚野感觉有门,加码道:“两坛,不用你拿,我给你送屋里去。”
袁窈伸手要背书包,萧浚野很有眼力见儿,连忙帮他把书包背起来了。小三爷能屈能伸,背着两个书包狗腿的模样跟前两天骑马的时候简直有天壤之别。袁窈淡淡道:“无事献殷勤,你又想干什么?”
萧浚野真诚道:“就是想请你吃个饭,然后……再一起写个功课,我有几个地方不会,你教教我。”
两人一起往外走去,庭院里的树荫浓郁,知了的嘶鸣声远远传来。袁窈道:“你那么厉害,我能教你什么。”
萧浚野道:“不不不,我是个野人,还是你会的多,我向你请教……”
他说是虚心请教,结果晚上往桌子跟前一坐,就开始跟袁窈大眼瞪小眼。袁窈双手抱臂道:“看我干什么,写啊。”
萧浚野道:“我……不会。”
天渐渐热了,小懿在外间点起了香,坐在走廊上看着外头的星星,手里轻轻摇着蒲扇乘凉。那两人坐在屋里,书桌上铺满了书本。袁窈有点头疼,不知道他长这么大个,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道:“先规划,第一部分立项目,第二部分放预算和实际成本,第三部分写实际经营的过程,最后写经验总结。这些是数据,我已经整理好了,一个小组的让你占点便宜。”
萧浚野喔了一声,对数据不感兴趣,道:“你写完了吗?”
袁窈翘起了腿,一副高冷的模样道:“想抄我?”
萧浚野渴望地点了点头,袁窈无情道:“想得美,赶紧写你的!”
萧浚野没办法,只得老实开始干活。袁窈把他买的醪糟开了一坛,桂花的香气顿时飘了出来。他倒了一碗甜酒,从冰盘里凿了几块冰镇着,坐在窗边慢慢喝了。他用的是从家里拿来的琉璃盏,透明带彩的杯子五光十色的,冰块散发着淡淡的凉意,让人身心舒畅。萧浚野耸了耸鼻子,道:“给我点。”
袁窈仿佛手拿皮鞭在驯兽,无情道:“写完再喝。”
这么好看的人,就算刻薄一点也能忍受,何况他肯指导自己写就很不错了。萧浚野吞了一下口水,只好忍下了。他写了一阵子,实在不得要领,停下来偷看袁窈的作业,片刻若有所悟,提笔继续写了下去。袁窈看见了,没说什么,只要他不照着抄,仿写就仿吧。
月亮渐渐升高了,袁窈靠在窗边,不觉间睡着了。醪糟甜甜的,喝起来不觉得有什么,一会酒劲儿就上来了。他睫毛静静地垂着,脸上带着一点砣红,睡得很是沉静。
初夏的风轻轻吹进来,草虫低低鸣唱着,带来安宁的气息。萧浚野写了一半,扭头一看,见他已经睡着了。他穿得单薄,被风吹了明天就要头疼。萧浚野过去碰了碰他,道:“醒醒,别在这儿睡。”
袁窈嗯了一声,醉得有些厉害,仍然没动。萧浚野犹豫了一下,俯身把他抱了起来,送到了里屋。他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酒香,甜甜的有些诱人。萧浚野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把他放在了床上。袁窈仿佛感到了一点安全感,半闭着眼,喃喃地说了些什么。
萧浚野凑了过去,道:“怎么了?”
袁窈轻声道:“娘……我想你了……”
他眉头微蹙,似乎有些难过。萧浚野一怔,他平时虽然不说,其实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一直在想念母亲。他给袁窈盖上毯子,轻轻退了出去。小懿从走廊上进来了,看着他道:“公子,还写么?”
天色已经不早了,萧浚野打了个呵欠,道:“明天再写吧,你也早休息。”
萧浚野花了一天时间写完了草稿,袁窈给他修了几处,让他拿回去誊了一遍,总算赶在最后的期限前交上了。
夫子看过了,打了分数。严硕和周钰互相抄了个及格,萧浚野还算言之有物,得了个良好。袁窈写得内容丰富详实,对于经营很有自己的见解,最后成效也不错,除去人工和各种成本,三个月干下来分到了二百多两。
让人不爽的是,孔钺也得了个优秀,他虽然做生意不怎么样,但报告还写的不错。他家有的是会做生意的,萧浚野怀疑他找了个有经验的帮他写的。这小子干起活来根本不听劝,一意孤行,赔掉裤衩也觉得是别人的问题,诸葛亮再厉害也扶不起阿斗,他身边就算有个邓通手把手地教也没用。
夫子在课堂上点评了几份写得好的,夸了袁窈一阵子,又拿起了孔钺的报告,微微皱起了眉,道:“孔钺规划得倒是挺清晰的,就是有点不切实际,等会儿贴出来,你们互相交流一下。”
下了课,一群人站在墙边,抬着头看彼此的报告。萧浚野看了一眼孔钺的内容,发现他还是要走高端路线,虽然自己长得不咋地,但是一门心思追求极致。
严硕在一旁看着,道:“啰啰嗦嗦那么大一篇,什么意思?”
周钰道:“就是‘爱买买,不买滚。直钩钓鱼,专坑有钱人’,他不一直都那样吗?”
严硕道:“要是有傻子被他骗了呢?”
孔武从旁边经过,看了他们一眼。萧浚野只当没看见他,扬起嘴角一笑:“这世上哪那么多傻子,真傻的也赚不了这么多钱,摆这么大谱,早晚穷死他。”
几人一想也是,这便放心了。互相看了一眼,嘻嘻哈哈地吃饭去了。孔武在门廊下沉着脸,看着他们走远了,这才快步找他哥去了。
休沐日,萧浚野好久没回家了,带着小胜和严硕回了大将军府。晚上兄弟几个狠狠吃了顿好的,坐在花园里晒月亮。云露搬了坛果子酒来,跟他们一起喝。红色的酒液倒在雪白的杯子里,格外好看。几个人喝的有点醉了,咋咋呼呼地凑在一起玩投壶,中一次赢十文钱。萧浚野射箭十丈之内百发百中,这点距离闭着眼都能扔进去。其他几个人比不过他,急道:“把他手绑起来,不准他玩!”
萧浚野哈哈直笑,道:“这就输不起了,看你们小气的!”
云露的钱都被赢完了,道:“不玩这个了,前阵子姑爷给学生讲测字,我去听了一点,你们要不要试试?”
其他人有了些兴趣,道:“好啊,谁先?”
于白鹤从地上捡起根树枝,写了个说字,道:“这怎么解?”
云露端详了片刻,道:“心悦少女,言听计从。你有喜欢的人。”
于白鹤一怔,道:“怎么说?”
云露道:“说字拆开,左边言字旁加十,就是计。右边指兑卦,为少女。加心字旁就是心悦的意思。你很喜欢那个人,而且很愿意听她的,我猜的对不对?”
于白鹤没说话,但神色温柔了许多,笑而不语。其他人看他这样子就知道猜中了,纷纷道:“谁啊,长得漂亮么,我认不认识?”
于白鹤任他们晃来晃去的,就是不回答。严硕赞叹道:“有两下子啊,云半仙,来给我看看能发财么?”
萧浚野只当是闹着玩,也不当真。云露看他道:“小三爷,你要测吗?”
萧浚野想起了袁窈,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用手指沾着红色的酒在桌上写了个窈字,道:“这个。”
云露看了一阵子,好看的眉毛蹙在了一起,道:“哎呀,这可不太妙啊……”
其他人都被引起了好奇心,道:“怎么了?”
云露道:“窈字如幼,又如窃。小三爷,你要当心啊,有人会接近你,来偷取你的东西了。”
萧浚野沉默下来,没想到这丫头还真有些本事,一眼就看出窈字如幼。至于偷取东西……袁窈比自己有钱的多,能来偷自己什么?周钰揶揄道:“说不定有人要来偷他的心了。”
萧浚野故意扳着脸道:“谁啊,我倒想看看呢。”
云露笑道:“谁——加此为雌,加厷为雄,那个人不一定是男是女。”
他说一个字,云露就有话说。萧浚野的心思都被抖搂完了,皱眉道:“有完没完了?”
云露道:“有——”
于白鹤见她又要拆,大手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严硕倒是想听,哈哈大笑道:“让她说,看还有什么?”
这边又笑又闹的,仆人经过都忍不住要看一眼。萧秋仪从后头过来,低声斥道:“闹什么,母亲要睡觉了,小点声。”
众人这才闭了嘴,萧秋仪看酒吃得差不多了,在旁边坐下了。今天月色好,她的心情也不错。她看向萧浚野道:“最近成绩不错,你前阵子写的文章还被夫子表扬了?”
萧浚野挺骄傲,道:“是啊,我辛辛苦苦干了三个月,都是卖茶的经验。”
他带了成绩单回来,萧秋仪方才已经看过了,微微一笑道:“算学也有进步,字写得也比从前好看一些了。严硕也有进步,去年还差点被退学了呢,这会儿都能考良好了,谁给你们带的,转这么大性子?”
众人沉默下来,感觉二姐在套他们的话。萧秋仪见他们不说话,道:“该不会是跟袁窈学的吧,你们最近走得挺近的?”
萧浚野打了个激灵,连忙道:“没有,我们不怎么说话,都是跟小静王学的。”
萧秋仪微笑道:“是么,前阵子我还看见你在朱雀大街上跟袁窈一块儿卖茶呢,怎么又成不熟了?”
萧浚野渗出了冷汗,他还以为自己藏得挺好的,没想到二姐早就知道了。众人都不敢说话,萧秋仪叹了口气,道:“袁窈倒也是个好孩子,只是家世放在哪儿,没人敢招他。原先大哥瞧他孤零零的,一直挺关照他……”
她说着叹了口气,觉得一个质子而已,没什么威胁,又怪可怜见的。萧秋仪也见过他,觉得那少年生得芝兰玉树,着实让人心生好感。她语重心长道:“可怜归可怜,咱们还得以自己家为重。阿野,你长大了,二姐不想多说,有些事你自己该把握好分寸。”
萧浚野以为她知道了要劈头盖脸一顿骂,二姐这么好好地跟自己说,他反而生不出叛逆的心思来。他闷声道:“我知道了,就是普通同学,你要是不准我见他,我不去上学就是了。”
萧秋仪刚当了片刻淑女就破功了,把脸一沉道:“你就是想找机会逃学,年纪轻轻的不读书你当文盲啊。赶紧去睡觉,明天早点起来把功课写了!”
一群人连忙站起来,收拾了东西就要跑。萧浚野出了月洞门,挑衅似的扬声道:“功课写完啦,明天去朱雀大街玩,我请喝茶,谁来——”
严硕和周钰道:“我。”
小胜道:“还有我。”
云露跃跃欲试道:“那我也……”
萧秋仪看他把人都拐跑了,皱眉道:“就你是祸根,这么多人都让你带坏了!”
萧浚野当没听见,大手一挥,潇洒地走了。于白鹤含笑跟在最后,道:“少夫人放心,我去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