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子上的水渐渐热了,珍珠似的水泡冒了出来。袁窈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萧浚野迟疑了一下,道:“是小静王告诉我的。”
那两个人以前就当过同学,萧浚野赌了一把。袁窈却没有这么好糊弄,道:“不是吧,我来的第一天你就叫过我幼如。”
萧浚野一怔,没想到他不声不响的一直记着。他沉默下来,袁窈直视着他,道:“你查过我的事?”
他父亲是镇南王,京中的官贵多半都提防着他家,把袁家的人当成洪水猛兽。萧浚野虽然查过,但不是为了利害关系。他不想让袁窈心里不好受,想了想道:“我说了,你肯定不信。”
袁窈道:“你说吧。”
萧浚野想起那时的情形还有些恍惚,自嘲地笑了一下,道:“就是……前阵子我在小巫山中迷了路,遇见了一个少年,他说他是神女殿的祭司,一个人很久了,我就留下来陪了他一段时间。我梦见的那个人就叫幼如,长的……跟你很像。”
袁窈的神色微动,仿佛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片刻却道:“那你后来又去找他了么?”
萧浚野摇了摇头,道:“我在山里过了一个春天,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神女殿外面,却是做了一场梦。他住的神女殿早就被火烧成废墟了,只有一幅残缺的壁画,上头有个模糊的人影,好像是他。我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算了,你当我热昏了胡说吧。”
水烧开了,袁窈在茶碗里撒了点碧螺春,把水冲进去,氤氲的白气混着茶香涌了出来。他垂着眼,轻声道:“那他一定很孤独,说不定现在还在等着你。”
萧浚野的心微微一动,觉得是有些对不起他,道:“以后有空再去小巫山,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他。”
袁窈轻轻一笑,道:“你不怕他是山精鬼怪?”
萧浚野摇了摇头,道:“他对我很好的,就算他不是人,也没什么好怕的。”
他以前从来不信鬼神,那之后居然也对这些事生出了敬畏之心。
蜷曲的茶叶渐渐舒展开来,袁窈把一杯茶推到萧浚野面前,平静道:“那倒也是一桩巧事……茶好了,尝尝吧。”
袁窈的眼神清澈,带着温柔和理解。萧浚野本以为说出来他必然不信的,没想到他居然没笑自己。他喝了一口茶,感觉香气清雅,入口又带着回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时候街上传来一阵声音,却是从对面的胭脂铺子里传来的。众人竖起了耳朵,从窗户里探出头向外望去,见两个女孩儿站在胭脂铺门口,道:“这么小一盒胭脂二两银子,你卖的也太贵了吧?”
孔钺一副傲气的模样道:“我们宝香斋的胭脂是给宫里的娘娘特供的,能买得到都算你运气好,你还嫌贵!”
孔武道:“就是,买不起别买,在这儿啰嗦什么!”
他两个人生的五大三粗的,亲自跟客人吵架,攥着拳头仿佛要打人似的。那两个姑娘气得不行,把胭脂重重一放,转头道:“没见过这么做生意的,有病!”
做生意跟在家里不一样,那两个大少爷却放不下架子,一定要卖高档货,又谁也瞧不起。杜良谋想拦着他俩又不敢,一脸惨不忍睹的表情。那两个姑娘带着老嬷嬷往回走,经过对月茶棚时闻见了茶香。袁窈正搂着茶盘在门边看热闹,跟她们对上了眼,微微一笑道:“淑女,进来喝杯茶么?”
那两个姑娘本来气得要死,见这少年生的文雅秀美,如一泓清泉,心头的火顿时消了一半。几个人进了屋,点了四杯玫瑰滇红,一边嘀嘀咕咕地骂胭脂铺子的人凶悍。
一个女孩儿喝完了茶,嗅了嗅茶碗,感觉还有暖暖的余香,道:“这茶真好喝啊,在长安没喝过这种呢。”
萧浚野忍着笑听她们骂了半天,道:“几位喜欢的话就带点茶叶回去,五钱银子一斤。地道的滇红,玫瑰也是云南当地的,别的地方买不到的。”
两个女孩儿穿的衣裳华贵,也是有钱人家的女儿,高高兴兴地出来逛牡丹园,没想到憋了一肚子气。两个姑娘抬头看着他,觉得他生的帅气,待人也和气,比对面那几个丧气鬼强多了。一人道:“买一斤好了。”
袁窈把茶叶包好了,用白色印着金色花朵的纸包着,上头写着对月的标志。
两个女孩儿提着茶叶,专门去孔家的胭脂铺子跟前转了一圈,有钱偏不买他家的东西。孔武看着那两个女孩儿走远了,气得不行,开业半个月了,到现在也没卖出多少东西。钱都让对面的臭小子赚了。
萧浚野把门口的招牌搬进屋里,放下了竹帘子,扬声道:“兄弟们,打烊了——”
孔武看着那边,越想越气,转头道:“哥,怎么办啊?”
孔钺的脸阴沉沉的,盯着对面的茶铺,低声道:“让他嘚瑟,找几个人把他铺子砸了。”
袁窈把功课看得重要,茶铺去的不多,倒是萧浚野喜欢那里,没事就过去待着。这天晚上,他从外头回来,见袁窈屋里的灯还亮着,便过来敲门。
“写功课呢?”
袁窈垂眼写着作业,嗯了一声。他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衣,头发结了个马尾,乌黑的发丝垂下来,就算盛夏时节也有种清冷的气质。萧浚野在他旁边看了一会儿,袁窈道:“你的功课呢?”
萧浚野道:“不着急,后天才交呢。”
袁窈笑了一下,觉得他拖到最后一天也未必能写得完。萧浚野骑着凳子看着他,憋了良久道:“你放在店里的那个水晶蟾挺好的,在哪儿买的?”
他平时根本不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袁窈的眉心一跳,抬眼看他:“摔了?”
萧浚野本来还想买个一样的糊弄过去,没想到他这么敏锐,一下子就猜着了。
之前袁窈拿了个水晶的衔钱蟾放在柜台上,取个招财进宝的好彩头。严硕那傻子总把蟾脸朝外,袁窈每回去都给它翻个儿朝里,说:“脸朝里才是叼钱回来,朝外不就成了见人发钱了?”
严硕满口答应,结果还是依然故我。袁窈感觉他对那只蟾格外在意,问他怎么回事,严硕憋了半天才说:“我不喜欢它瞪我。”
袁窈盯着那只蟾蜍看了半天,觉得它就是眼睛大了一点,其实长得怪可爱的,大约严硕跟它八字不合。他把蟾嘴里的铜钱抠了出来,以后也没再管蟾脸朝哪儿的事了。没想到这两天没去,又出了新的幺蛾子。
他道:“不喜欢就收起来,至于给我摔了么?”
萧浚野一脸无辜,道:“不是,就是擦桌子的时候没注意,给扒拉下去了。我买个差不多的赔给你。”
袁窈看他们是跟蟾蜍过不去了,道:“算了,没了说明没缘分,不强求了。”
隔天放了学,萧浚野道:“兄弟们,去茶铺看看么?”
袁窈好几天没去了,连蟾都碎了,别的还不知道让他们霍霍成什么样了,道:“去吧,静王去么?”
小静王把书包背起来,道:“不是有书童看店吗,我得写功课。”
萧浚野道:“店里也挺好的,过去也能写啊。”
师无咎来太学是正经读书的,道:“算了吧,人来车往的闹得慌,你们去吧。”
萧浚野探头道:“石头和周钰呢?”
小静王道:“去大厨房了吧,今天有红烧肉。”
那两个人一有吃的跑得最快,萧浚野有点无可奈何。他出门买了几份糯米鸡,一块红烧蹄膀,用油纸包起来。最近店里挣钱了,买东西也不用犹豫了。天色将近黄昏,两人沿着朱雀大街向前走去,路上游人来来往往,下午时分有种松弛的心情。两个英俊的少年并肩走在街上,路上的人都忍不住要回头看他们。
萧浚野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镇南王家的儿子走在一起。虽然世人对袁家敬而远之,觉得袁阎王的儿子必然都不好相与。但相处的久了,他觉得袁窈聪明灵动,只要跟他在一起,内心就有种温柔的感觉,那是他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家里人以为他老老实实在太学读书,身边也就是石头、周钰之类的人,若是他们知道自己跟袁窈走得这么近,不知道会怎么想,会不准自己跟他来往么,还是会责罚自己?
萧浚野觉得纸包不住火,但在那之前,至少还有一阵安稳日子过。
两人经过一个捏泥人的小摊子,一群小孩儿围着个老头儿,正期待地等着。老爷子把一根金箍棒塞到孙悟空手里,道:“好了,齐天大圣!”
小孩儿们兴奋的不得了,欢呼一声,拿着泥人跑了。萧浚野停下来,道:“那个蟾蜍实在找不到一样的,我让人捏一个吧?”
袁窈噗嗤一声笑了,道:“算了吧,那多难看。”
老头儿看他们对摊子感兴趣,招呼道:“二十文一个,捏泥人吗?”
虽然袁窈不让他赔了,萧浚野还是觉得欠他个人情,便道:“捏个他吧,捏好看点。”
老头儿笑了,道:“放心,老头儿就喜欢捏好看的人。”
微风轻轻吹拂,袁窈身上的轻纱不住飘荡。老头儿捏一会儿,端详一阵子,一会儿功夫便捏出了一个俊俏的小郎君,一双凤眼尤其像他,白色的衣袂飘飘,翩然若仙。萧浚野赞叹道:“真像,师傅厉害啊!”
老头儿道:“你也要一个么,快收摊了,算你十五文。”
萧浚野虽然有点动心,但又不想显得比他便宜。袁窈笑了,道:“好,再捏个他。”
老头儿拿铁丝做骨骼,一会儿功夫就捏了个高大俊朗的少年,一手伸展一手挎剑,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萧浚野掏出了钱包,付了他四十文钱,心里这才舒服了。
两人拿着泥人往前走去,萧浚野偷偷拿眼瞟他,发现他拿在手里转来转去的,好像特别喜欢。他道:“你小时候没玩过这个?”
袁窈摇了摇头,道:“我们那里没有这个,只有造神像的时候才会让工匠塑泥胚。”
萧浚野觉得有点小题大做了,道:“不至于吧,你们信仰什么?”
袁窈道:“我们祈族人住在月照山中,信仰的神是女娲娘娘。据说月照山就是她遗落在人间的五彩石,所以我们守着翡翠也不曾开采,相信它会保佑我们。”
然而那些翡翠招来了贪婪的饿狼,让祈族的人沦为了奴隶,又被迫去开采他们认为神圣的月照山。萧浚野叹了口气,心情变得沉重起来。
袁窈道:“传说中人都是女娲娘娘用泥造的,一开始徒手捏,后来累了,就用披帛沾了泥水往地上甩,甩到哪里就长出一片小泥人儿,跟着她叫妈妈。”
他想起了小时候听母亲讲这些故事的情形,神情也温柔起来。难怪他这么喜欢这泥人,原来是想起了家乡。
萧浚野看着他的侧脸,忍不住道:“你生的这么好看,肯定是她亲手捏的。”
袁窈便笑了,道:“她哪有功夫理我,你倒像是女娲娘娘亲手捏的,加一点脾气,再加一点力气,哎呀……加多了,成了个就会打架的一根筋。”
萧浚野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掏他腰眼,道:“你说谁缺心眼,说谁一根筋!”
袁窈举着泥人,笑着闪身躲他,两个人在街上绕来绕去的,一会儿功夫就跑远了。
两人到了茶铺,萧浚野在柜台上放了个方形的小茶台,把自己的那个小泥人插在了上面,算是代替那只蟾看店了。袁窈拿着泥人把玩了一阵子,也插在了萧浚野旁边。
几个客人刚走,小胜正在收拾桌子,小懿在柜台后面打算盘。萧浚野道:“今天生意怎么样?”
小胜道:“都是奔你们来的,你们一不来,客人也少了。不过上午卖了两斤君山银针,都记在账上了。”
袁窈道:“吃饭了么?”
小懿道:“还没呢,晚上吃什么都没想好。”
萧浚野一笑,道:“给你们买了红烧蹄膀,还有糯米鸡,趁热赶紧来吃。”
两人顿时睁大了眼,扔下手里的活儿围过来。小胜拆开纸包,一股热腾腾的香味冒出来,两人顿时热泪盈眶。小懿道:“哥,你真好。”
小胜还有点吃味,道:“那是我哥,有肉吃就成你哥了?”
小懿已经撕下了一块肉,不讲究那么多,道:“都一样,我哥也是你哥,店里的茶叶还是我哥出的呢。”
再斗嘴肉都让他吃没了,小胜也撕了一块蹄髈吃了起来。萧浚野和袁窈也没吃饭,拿了两份竹筒饭在旁边吃了。外头的游人渐渐少了,袁窈看了一眼账本,今天赚了七钱多银子,也不错了。
袁窈去后头看了一眼,还有些没用完的茶汤,一会儿打烊就要倒掉了。他觉得有点可惜,便洗了一些梅子,加上冰糖在锅里熬了起来。
青竹帘卷着,他穿着月白色的衣袍跪坐在炉边。他的侧影清秀,一举一动都让人感觉赏心悦目。
萧浚野道:“做什么呢?”
袁窈的心情不错,道:“给你煮一个我们老家才有的茶汤,你尝尝好不好喝。”
锅里的梅子煮熟了,他把梅子汤舀进绿茶里。他嘴角含笑,做这些风雅的事很有耐心,光看着就是一道秀丽的风景。
萧浚野坐在旁边,早就想问了,道:“你怎么会这些的?”
袁窈淡淡道:“闲工夫多,家里重要的事我也插不上手,就摆弄些小玩意儿。”
梅子的酸甜香气飘出来,袁窈把茶汤盛出来,道:“好了,青梅绿茶,晾凉了加冰更好喝。”
萧浚野喝了一碗,感觉又酸又甜,混着绿茶的清香,搭配得恰到好处。天渐渐热了,店里要是卖这种茶,肯定很受欢迎。
小胜闻见了味儿,凑过来道:“好香啊,给我来一碗。”
小懿喝了一碗,道:“啊,还是从前的味道,我想家了。”
小胜喝完眼睛都亮起来了,道:“真好喝,咱们上这种茶吧?”
萧浚野也有此意,袁窈轻轻一笑,道:“好,我教你们。”
天色渐晚,几个人坐在炉子边,这时候一个大汉从外头进来了。那人醉醺醺的一身酒气,露着膀子,穿着一件被汗染得发黄的对襟背心,长着一脸大胡子。那人坐下了,扯着嗓子道:“来人,你们这儿最贵的茶是什么?”
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小胜过去招呼道:“我们这儿最好的茶有明前龙井,还有上好的碧螺春和滇红,两位要什么?”
大胡子把脚搭在桌子上,粗声道:“一样给爷们上一壶。”
小胜道:“我们这儿都按杯卖,杯子也挺大的,要不您先点一杯尝尝?”
男人不耐烦道:“少啰嗦,当爷们出不起钱怎的,让你上一壶就上一壶!”
他的鞋底沾着大黄泥,一个脚指头从布鞋里钻出来,好几天不洗脚,酸臭气弥漫的到处都是。小懿皱起了眉头,好好的桌子都让他踩脏了。他想出声,袁窈摇了摇头,示意他别搭理那些醉汉。这种人越理越上劲儿,睁一眼闭一眼打发他们走了算了。
那人看了过来,故意道:“看什么看,瞧不起扛活的啊?”
出苦力干活儿的人可不会这么横,也没闲心来这里喝茶。萧浚野看他就像是无赖二流子,专门收钱替人找茬的。他抬眼向外看去,对面胭脂铺子还没关门,里头的伙计进进出出的,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这边。
小胜给他泡了一大壶碧螺春,一壶滇红。大胡子道:“多少钱?”
小胜道:“碧螺春一壶八十文,滇红六十文。”
男人喝了一口,噗地喷了出来。小胜被喷了一脸水,躲都来不及。他粗声道:“这什么刷锅水,也配卖这么贵!你们也太坑人了吧?”
小胜抹了一把水,委屈道:“这茶的品质都是顶尖的,卖这个价不算贵了。刚才让您买一杯尝尝,才二十文……”
大胡子道:“嘿,你这小子还敢顶嘴,老子把你这黑店砸了!”
他大手一拂,把桌上的茶壶茶碗都扫到了地上,哗啦一声碎片茶叶洒得满地都是。
萧浚野的脸沉下来,站了起来。那大胡子抓起旁边盛着桂花的竹筐,正要掀了,胳膊被一只大手攥住了。大胡子自诩浑身都是力气,被那只手攥着竟动弹不得。他回头望去,见一个高大的少年站在自己身后。萧浚野冷冷道:“不想挨揍就别在这儿撒野。”
那人还不服气,抡着拳头朝他脸上打过来。萧浚野闪身躲过了,反手别着那人的胳膊,哐地一声把他按在了桌子上。
小胜出了口气,兴奋道:“公子威武!”
萧浚野按着那大胡子,道:“谁让你来的?”
大胡子见识了他的厉害,不敢再耍横了,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道:“是……是……”
他还没说出来,就听见街上有人扬声道:“干什么呢?”
萧浚野抬头望去,却是城门司巡视的人过来了。几个人穿着官服,挎着刀巡视到这里,看见了屋里一片狼藉。那大胡子吓了一跳,不想被官府的人逮去,拼命挣脱了钳制,跌跌撞撞地逃了出去。
不说也无所谓,反正除了那对狗熊兄弟,也没人会使这么下三滥的手段。
那两个巡逻虽然喊得响,却一步也没追。萧浚野看他们从孔家那边过来,寻思着多半是那对狗熊兄弟让他们过来打岔的。孔家在朱雀大街上做生意许久,巡逻的拿了他们不少好处,凡事都向着他们。
萧浚野懒得跟他们动气,拍了拍手上的灰,把被撞翻的桌椅扶起来。不愧是老榆木做的桌椅,摔得这么响,几乎没有磕碰。城门司的人停在门口,道:“怎么回事?”
萧浚野淡淡道:“有人喝了酒闹事,没赔钱就跑了。”
那两个巡逻的道:“下次有事报官,别自己动手。”
萧浚野答应了一声,心想等你们来黄花菜都凉了。那两个人转身向外走去,一边道:“家里这么有钱也出来做生意,铺这么大摊子,可别赔了啊?”
另一人道:“玩呗,不干这个就去斗鸡走马,这还算正经事了呢。”
萧浚野当没听见,转身看了小胜一眼,道:“没伤着吧?”
小胜刚才憋了一肚子气,幸亏萧浚野给他出头,道:“我没事,哥,你刚才真是太帅了!”
萧浚野淡淡道:“没事就行,天不早了,收拾收拾回去了。”
几个人把地上的碎茶碗收了,出门的时候,外头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小懿抬手挡着头,感觉像牛毛一样,道:“我回去拿伞。”
这么小的雨打在身上也没什么感觉,萧浚野觉得潮湿的空气很好闻,道:“不用了,衣服都弄不湿。”
他驾着车,几个人一会儿功夫回了太学,屋檐下挂着红灯。大家都回去歇着了,萧浚野正要进屋,就见门一动,师无咎从隔壁出来了。他胳膊底下夹着本书,道:“回来了,怎么样?”
萧浚野道:“没什么大事,你功课写完了?”
小静王道:“查了一晚上史料,还没动笔呢。”
夫子让他们找一段历史,评价政绩得失,五天后交作业。萧浚野寻思着早晚能糊弄上,没怎么上心。小静王一向都是好学生,下了课就去藏书阁找书籍文献了。
萧浚野进了屋,另外几个人也跟他进去了。小胜点起了灯,道:“哥你手受伤了,我给你弄点药抹抹。”
萧浚野没什么感觉,抬手一看,才发现右手小拇指下头擦破了一块油皮。袁窈道:“拿白药来吧。”
小懿便去了隔壁,片刻拿着个小瓶子过来了。这么大点伤口也不至于这么紧张,萧浚野把药倒在手上,道:“以后上阵打仗,指不定天天受伤,这点磕碰不算事。”
小静王道:“怎么受伤的,跟人打架了?”
萧浚野道:“有两个人喝了酒来闹事,让我撵出去了。”
小静王把书一撂,道:“生意做得好,遭人眼红了吧?”
小懿道:“应该是孔家的人派来的,那俩人闹事的时候,我见孔钺和孔武都探着头往这边看呢。”
小静王皱眉道:“这么嚣张,没人管?”
萧浚野道:“巡逻的一来就跑了,都是一伙儿的,孔家平时没少给城门司塞钱,帮钱不帮理。”
众人都叹了口气,一想起那对狗熊兄弟心情都不好了。萧浚野转了话头,看着师无咎的书道:“这什么,有用吗,我也去借一本看看?”
他拿起来翻了几页,都是之乎者也的还没句读,看着费劲。小静王倒是看得挺起劲,道:“这本不是正史,但比正经文献好看多了。我刚看到楚哀帝去醴泉山祈福那一段,诶,你以前去过那儿是不是?”
醴泉山就是小巫山,萧浚野想起了之前的际遇,对那边有了些兴趣。他道:“有什么故事么?”
屋门敞着,夜雨淅淅沥沥地打在院子里,几片芭蕉轻轻摆动着,雨水如珠帘一般从屋檐上流淌下来。小静王想了想,道:“哀帝继位的时候,天下就已经动荡不安了。内有奸臣,外有匪患,到处风雨飘摇。他独力难支,常日在宫中祈祷,后来听说醴泉山的神女殿很灵验,就专程过去祷告。”
萧浚野摇了摇头,道:“天下大乱,他不想着怎么匡扶基业,却去问鬼神。”
袁窈轻轻道:“大楚的根基早就腐朽了,从他往上三代,都是骄奢淫逸的皇帝,百姓早就怨声载道了。他只不过是个接了烂摊子的可怜人而已。”
师无咎道:“之前几代皇帝把神女殿当成行宫,在里头放了不少珍贵玩物,修建得很华丽。哀帝焚香斋戒,在醴泉山中祈祷了七七四十九日,希望上天垂怜,结果五年后,鞑子还是攻破了边关。”
战乱之年,除了遍地的匪患之外,北方的鞑子也趁机南下。大新太祖集结了天下有能之士,收编了信奉归真教的农民军,花了六年时间才把鞑虏驱除出去,平定了各地的匪患,这才建立的大新的基业。
这些都是后话,小静王道:“哀帝留了一支亲兵守着神女殿,殿里除了侍女之外,还有一个小祭司。他自小守着神女殿,不曾离开过小巫山。护卫神女殿的将军也不过二十一二岁年纪,那两个人便常日作伴。小祭司每天洒扫完行宫,就坐在门槛里跟小将军说话。小将军沉默寡言,但偶尔会跟他说起外头的人间烟火,还说有机会可以带他出去逛一逛。小祭司听得很向往,可惜他答应了师父要终生守在这里,没办法离开。”
后来匪患爆发,一支匪军听说神女殿中藏着许多珍宝,便闯入了小巫山。小将军前去迎敌,临走前让他等自己回来。
他的神色沉重起来,众人都有些不好的预感。小懿道:“然后呢?”
小静王叹了口气道:“敌人太多,小将军和兄弟们死战到最后一刻,还是没能守住。他被乱箭射死在山中,那帮贼寇冲进神女殿掠夺烧杀,把华丽的行宫付之一炬。小祭司苦等小将军不来,看着山下涌过来的贼寇,心知已经无力回天,便一根白绫搭在房梁上自尽了。”
众人都感到一阵悲凉,乱世之中每个人都被卷在洪流中,身不由己。如果在太平盛世,他们本来能好好地在一起的。小懿道:“那个小祭司怎么这么傻,为什么不自己走?”
小静王叹息道:“他没见过外面的世界,就像养在笼子里的鸟儿,打开门也不会飞走。更何况,他的知己已经死了,他觉得活着也没有意思了吧。”
小懿听得难过,道:“后来呢?”
小静王道:“乱军把神女殿烧成了一片废墟,那以后外界几十年战乱,山里也一片荒芜。听说有人去山中采药,还能听见厮杀打仗的声音。还有人见过小祭司的身影在神女殿的废墟里徘徊,好像在等他的将军回来。”
众人都有些唏嘘,外头的小雨一直下着,清凉幽静。萧浚野想起了在山中遇见的那个少年,或许他就是那个祭司,也许他把自己当成了他要等的人。萧浚野想起了他寂寥的神情,不觉得怕,只觉得有些忧伤。
袁窈垂着眼沉默着,一直若有所思。师无咎讲完了故事,长叹了口气,道:“讲完了,感觉怎么样?”
小懿道:“心里堵堵的,早知道就不听了。”
小胜轻轻碰了他一下,道:“静王给你讲故事,你还嫌这嫌那的。”
小懿揉了揉眼,道:“我没嫌,我就是听得难过,算了,我去睡觉了。”
小静王也不以为意,站起来道:“睡觉吧,明天还有课呢。”
其他人纷纷站起来,想着刚才的故事,还有些恍惚。萧浚野送他们出了门,躺在了床上。他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心里也像是湿漉漉地下了一场雨,不知过了多久才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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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