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膳房敞开的户牅可见厨子们忙碌的动作,飘溢而出的阵阵鲜香勾得人食指大动。
“呀,那道便是传闻中韦巨源烧尾宴中的‘五生盘’吗?集猪牛羊熊鹿于一盘之脍,尤以熊肉难得而显珍稀。熊肉味酸腥,以脍这样不过火的方式食用,我且瞧瞧他们以何调料去其腥味。”
“嗯,那是雪婴儿。蛙肉细嫩,豆粉雪白,意形虽相称,名字却令人不寒而栗,我不喜。”
“这葫芦鸡听其出油锅时之音炸制的火候恰好,皮色金黄,关节处略焦,鸡皮皲而不裂,定是香酥得很。”
伏在墙角下的吴行歌看得入了神,直至有人走近身后五尺方惊觉回头。
正是先前花园中遇到的那刁蛮女子的姐姐。
她冲吴行歌和善地一笑,牵起她的手带她转过墙角。
“此处更不易被人发觉。”女子低声道。
她拉着吴行歌在一条青石上坐下。
“我那妹子在家中年纪最幼,自小人人都让着她。唉,便养成了这个事事必得顺着她的性子。我代她向你赔个不是。”
吴行歌手一挥,“诶,我已忘记了。”
女子抿唇一笑,自袖中掏出一方绢帕,轻轻打开。说道:“正宴尚有一个时辰,你可是也饿了?我先前乘厨子不备拿了这个。”
绢帕中躺着几块方形的酥糖。她取了一块送入口中,将帕子递至吴行歌面前。
煎焙芝麻的浓香伴着麦芽糖的清甜在口中爆开。吴行歌眉眼弯弯对女子道:“谢谢你。我方才瞧见那葫芦鸡也诱人的很,你且等我一会儿。”
女子一把抓住她的衣袖,“不用,若被撞见便不好了。而且,郎中嘱我不可多食油腻之物。”
“为何?”
一丝苦色浮上女子面庞。“我嫁入夫家日久,却始终无所出。郎中言我体虚需仔细调养。这些年我服下的药比膳房那几十只坛子中的酒还多,却不敢不遵医嘱。”
面前的女子面目娟好,气质温婉。然而眉间却锁着淡淡的忧郁。
吴行歌道:“小娘子你不过花信年华,来日方长,不妨放宽心顺其自然。”
女子垂了目,轻摇了摇头。
“可是你的公婆夫君苛责与你?”
“非也。他们待我极好。公婆为我遍寻名医,珍稀补药从不吝惜。夫君从未对我有过一句责备,始终敬我信我。”
“那你为何…?”
“正因他们如此待我,我才更加难以自解。我不忍见父婆一再失望,更不忍夫君无人以承宗祧。”
提到夫君,女子黯淡的目中亮了亮。“在我眼中,我的夫君在这世上无人能及。论文,他学识广博出口成章;武,他领兵率众英勇无比;德,他谦恭仁厚勤俭克己。想到他这样的人无子嗣承欢膝下,他的文韬武略无人承继,我心中便如压了重石般夜不能寐。”
不知怎地吴行歌的心中突得一跳。
她压下心头的异样感,说道:“我曾听闻有女子因无出被休。再嫁后却接连生育,而原夫另娶后多年仍无子。可见无子亦有出于男子因的。你可曾想过会否…?”
女子抬头看向她,坚定道:“上苍不会如此待我夫君。必是我的缘故。”
二人皆默然。
吴行歌思道:“该如何令她略解忧怀?” 便道:“方才我瞧见旭园中春色甚美,娘子可去看过?”
女子摇了摇头,悠悠道:“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她面色黯了黯,接着道:“我已有定意——为我夫择两房妾室。”
吴行歌一愣,“你为你夫择妾,还同时纳俩?”
女子将目光转向别处,“公婆待我有如亲生,为免妾室凭子而娇欺辱于我而不允夫君纳妾。但夫君已近而立之年,此事不可再耽延。”
“那你夫君对此事何意?”
女子目光空茫茫的,“郎君常年领兵在外,后宅之事他一向全然交付与我。我纳侍妾来侍奉他,为他开枝散叶,他应不会拒绝。何况,郎君心中惟以国事为重,其他少有为念,增加两名侍妾不过是添些开支罢了。”
“可是,若姬妾们争宠夺爱?”
“我夫心系大局,于儿女情爱并不看重。若那一点点她们也要争,罢了,为家宅安宁我便拱手相让,移居佛堂为夫君祈福。”
女子凄然一笑,“若我命中注定无子,这便是我的命了。若夫君因我而无后我岂非夫家的千古罪人?我又如何能在夫君面前展颜,便是日后下了黄泉亦无颜与他相见。是的,我非但甘心情愿迎两房妾室入门,我还将诚心为她们日夜祈福愿她们早日诞下麟儿。”
吴行歌沉默了。面前的女子语气坚定,目中却满是酸涩苦楚。丈夫便是她的天。她的人生,仅仅是为着他。为他生儿育女、奉孝双亲、操持家事。
她若不能生育,则需贤良识大体主动送她人至夫君枕畔,心中再苦亦只能面上带笑囫囵吞下。
而那些妾室则是被困于宅院的工具,穷尽一生争夺同一个男人的怜爱,倾尽全力为宅院的主人延续香火,以无子为羞,多子为荣。
这似乎无何不妥,无数的大宅中类似的故事惯见不绝。但是,
她们的自我呢?着锦衣食珍馐,她们的双足却只囿于院墙之内,天空只是被接连的画廊精雕的梁柱圈起的小小一方。
她们一生的命运全然系于夫与子。她们的福与乐,悲与哀,全在于夫与子的恩与情,兴或衰。如此的不由自己,难知难料。
吴行歌忽感窒闷,喉间的酥糖有些腻的难以下咽。
悉悉索索的脚步声靠近,两名婢子来到女子面前施了个礼。
其中年纪较长的说道:“夫人,刺史命人将风醉园的上品牡丹陈列于瑜园,令我等来请夫人移步至瑜园同赏。”
女子道:“好。”
她转身对吴行歌道:“今日幸逢。我只觉与小娘子颇合眼缘,不觉便说了这许多。还望你莫怪。”
她对另一婢女道:“你去膳房以我的名义要一只葫芦鸡来给小娘子。”
吴行歌凝视着她的双目,原先的黯然已褪去,温和之下隐有威严。
她回以一礼,“有心了。”
女子已离去,婢女不一会儿便拎了只透着喷香的食盒过来。
吴行歌接过时状若无意地问道:“我与你家夫人聊了这多时却忘了互通名姓。不知你家夫人是何身份?”
“我家夫人呀,她便是司马之女、大王第七子湖州刺史的夫人。”
暮色自四向缓缓而起,将周遭抹上一层又一层的暗灰。铅云半垂不垂着,似要落雨又总不落下来,着实不爽气的天气令人平添一丝烦躁。
吴行歌在越味轩坐下时才觉着足底的酸胀。她离宫后随意游走于街市不知不觉已走了这许多时辰。
她随意点了几个小菜,未等端上便先斟了杯酒一口贯入。
正宴此时应已开场了。珍馐美撰,玉露金樽,宾客夫妻携手落座……
她摇了摇头,将思绪拉回面前,喃喃道:“那日为了追于空弃满满一盘荷花酥不顾,真是太亏了。这可是越味轩的招牌点心啊。”
面前忽地出现一只柔荑,将一盘荷花酥放于她面前。
“师父!”一见来人,吴行歌大喜过望。猛地扑入对方怀中,笑着笑着又迸出泪来。
曲知意任她紧紧搂抱着自己,以掌轻抚其肩背。待吴行歌哭笑稍歇后牵着她的手坐下。
曲知意目光细细自吴行歌的鬓角看到下颌,见她面色比离开停云峰时还丰润些,心中块石落下,笑道:“怎么?被人欺负了?”
二人情如母女朝夕不离,吴行歌此次独自下山历练,原约定三个月后回山,不过十多日曲知意却已坐卧不宁索性下山来寻她。此刻见到吴行歌安然无恙方心内大定。
“谁能欺负得了你徒儿我!”吴行歌嘻嘻笑道。
“那这泪水是为何?”
“我这不是因看见师傅而喜极而泣吗?”吴行歌抱着师傅的胳膊一晃一晃地撒娇。
二人落座后,吴行歌将自己下山以来的经历专拣有趣的那些说与师傅听,包括如何遇见洛载清,收了于空这个阿弟,却未免师傅担心而略过了夜探王宫、击杀牛渚山三虎等危险之事,亦未提及与钱传瓘的相遇和常州之行。
“而且师傅,还有一件天大的喜事!”吴行歌眉飞色舞,连每根发丝都似飞扬起来。“我寻着我阿妹了!她不但出落得清丽脱俗,还聪慧过人,是名扬吴越——不,名扬天下的小神医呢。她现在太医署供职,连大王和正德夫人都对她赞赏有加呢。”
曲知意闻言也甚为之喜悦,“天可怜见,人海茫茫中令你找着阿妹!如何寻得的?”
吴行歌却一时语滞,她捋了捋额角的碎发,“呃,是个朋友听我谈起阿妹之事,他正好认识阿妹,就这样便对上了。”
“就这样?”
“就这样。”
曲知意的双目如最洁净的清溪,任何杂质均无所遁形。吴行歌抓起一块荷花酥递给师傅,又取了块塞入自己口中。
曲知意笑意浅浅,为她斟了杯茶。“饼子干,慢些吃。”
“师傅,你为何下山来了?是想徒儿我了吗?”咽下酥饼,吴行歌问道。
曲知意微笑,“徒儿撒欢去了,为师也想出门见见几位老友。”
吴行歌心头诧异。师傅喜静,停云峰从未有过任何访客。亦未曾听师傅提过什么往事故友。
“师傅,你的朋友可是都如你一样貌美如花、功夫了得?”
曲知意嗔道:“你这抹了蜜的嘴儿啊,你不面红我倒真惭愧了。皮相如何,有甚重要。至于功夫,更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她正色道:“歌儿,你初出江湖,所见所闻仍少。当知天地之广四海之阔藏龙卧虎者无数。日后你行走江湖需切切谨记虚己自谦,戒骄戒躁,纵然胜过那么几人,不可因此而心生骄矜。在真正的高手面前,便是师傅的剑法也不过是平平。万万不可再用溢美之词。”
吴行歌老实点头道:“嗯,知道了师傅!这番话我下山前你便已叮嘱过了。师傅是担心我遇到高手不知天高地厚丢了小命。”
她嘿嘿一笑,“师傅放心,打不过我就脚底抹油。”
真正的高手?吴行歌忽地想到玉笛催魂肖峭。虽未见到他出招,但自己与钟魂莫魑交过手,由他二人的死状可知肖峭的功夫定然骇人,估摸着比明宝哥哥还高上一截。
她不由来了兴致,问道:“师傅,当世有哪些人可称为是一等一的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