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知意略为思考后说道:“我久不入江湖,对当世武林的了解也仅只限于耳闻。且江湖中门派众多,老一辈的愈发老练,新一代的英杰不断涌现,这些人散布各国,未曾同台竞技比试,无人能知个中功夫高低排出等级名次。不过传闻中公认有这么些人武功十分高强,传言有多少为实多少为虚,只有遇着了他们方才知道。”
她看着吴行歌年轻朝气的面庞,心道:“歌儿,你若得机缘遇见其中几人得他们指点,于你的功夫进益必是大有好处。但我宁愿你终生只在平凡人中,安安稳稳过此一生。”
“当今天下八分,我们便自朱梁说起。而今朱梁君臣离心,将士异志,败亡之势天下尽晓。唯有王铁枪王彦章忠于朱氏白发披甲英勇护国,其武功品格皆令人敬佩。”
“朱梁最大的威胁便是扼据北境对梁地虎视眈眈的晋国。晋王李存勖骑射俱佳,但据传其从兄李嗣源的功夫更在其之上。李嗣源天生神力,一双铁槌重逾百斤在他手中却如烧柴棍般轻巧,一槌夺十命谈笑间杀百人。”
“蜀地代有才人出。原东川节度使顾彦朗和西川节度使陈敬暄手下能人异士不在少数,王建占据汉中建立蜀国后这些人或死或归投,或就此消失遁迹。其中最具英名的有绣娘十一针,仙樵胡一山,瘦西风夫妇,不知他们隐于何处山野。”
“楚王马殷性宽厚,得士死力。王宫中出自同一门的诗酒花茶四大护卫个个身具上乘武功,合在一起更是少有敌手。但在王宫中却有一人他四人齐上亦不能胜,便是那位据传来自东海颇为神秘无人知其名姓师承的护卫长。”
吴行歌听着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遐想着他们的武功风范,不由心生向往,“我若能走遍天南海北,得见这些绝顶高手的盖世武功绝世风姿,那该是多么有幸的事。”
“南平弹丸之地,仅三州十七县,数十万人口。居要冲之地,却割据而治至今安然。盖因其主高季昌善揽贤士,对文韬武略之人礼遇有加。据传昔日织金洞洞主和雾隐寨寨主均投于其下。”
“南越刘岩性残虐,虽以重金利诱,武林中正派人士不与为伍。奸邪图利而投奔南越的人中大都武功平平,其中功夫最高的应是折枝手斐求死。”
“闽地偏而瘠,关于此地的消息向来不多,因而带上神秘之色。但需知武学一门,如天地之广无垠无限,如草木之丰因地而生各宜其处。若该地出了什么极厉害的人物亦非异事。”
“闽地?”吴行歌立时想到王延寂等人。“师傅,我这次下山见到了一个来自闽地的小郎。比我还小着一岁,双手飞刀使得出神入化。”
曲知意望进徒儿晶亮的双目,它们是那样的神采飞扬、意气风发,不禁感慨道:“丈夫未可轻年少,长江后浪推前浪。歌儿,师傅很是期待看到你们这一辈成长为武林中流砥柱的那日。”
她接着盘数道:“吾地吴越的近邻南吴,君弱臣强,江山异姓已不可免。徐温手下武将众多,能臣不少,他们的武功虽未有可及前面几人者,但据传南吴招纳了不少江湖人士,如徐温的贴身护卫无影刀吕刚,徐知诰手下的四君子,还有你在茶馆中听说书人谈及的鬼风毒王薛简。这些人中任何一个都绝不可小觑。”
“在这些形迹确知的人之外,那些昔日曾叱咤江湖而今不知归隐何处的高手更是不知凡几。如你前面提及的洛大郎的义父宋扶山,天眼门主李洞明,当年都是号令千众的人物。独来独往的高手有花溪派桃三笑,未亡人许帆儿,疯和尚薛无袖,还有赏金杀手玉笛催魂,这些都是当世少有敌手的人物。”
“桃三笑?三笑之名是何意?许帆儿又是谁的未亡人?薛和尚是真疯还是假疯?”这几人吴行歌从未听闻过,不由兴趣浓浓问题多多。
曲知意道:“此三人都是上一辈的人物,成名已久。但说来奇怪你问的这几个问题无数人问过,却始终无人知晓答案。花溪派陡然出世又突然消失。许帆儿二十出头已打响名号,当时便已自称未亡人。薛和尚数九寒天也裸着臂膊,言行时正常时疯癫。”
各国均已数过一遍,只剩下吴越了。
吴行歌有些兴奋,“师傅,我们吴越地呢?我听说书先生言道吴越有三位大将——勇武过人,名列‘功臣堂’第二位的常润二州团练使胡进思胡将军;骁勇善战,累立战功,赫赫声名的武勇都知兵马使顾全武顾将军;忠肝义胆,曾言‘为将须有胆,有胆即无贾’的行军司马杜建徽杜司马。他们三人可算为大大的英雄好汉?”
曲如意眼中有一丝异色闪过,说道:“顾老将军智谋过人,性宽宥。杜老将军勇锐不可当,及知天命之年仍老骥伏枥壮心不已。吴越能有现下相对安宁的日子此二人功不可没。至于胡进思——”她淡淡道,“他不配与此二人齐名。”
吴行歌微讶,不待她再作细问,曲如意已转了话题。
“歌儿,方才你言道汝妹现为宫中太医。王宫中个个显贵、世情复杂,圣意难测旦夕祸福,行走其间要常保身安医术尚在其次。汝妹年纪尚小,她可还应付得过来?”
吴行歌心上一暖,知师傅这是爱屋及乌,担心越葳年幼单纯被人排挤甚至利用陷害。
便笑着答道:“现下阿妹因治好了正德夫人的怪疾而圣宠正浓。日后如何虽难料,但阿妹不会在宫中停留多少时日。她全无追名逐利之心,现下留在太医署只为着查一件事。此事一了她便打算做个游医行走四方广济众人尤其救治贫苦之人。”
她仰起脸,将头在师傅肩上蹭了蹭,嘻嘻笑道:“师傅,今夜阿妹在宫中不回来,我去和你挤一挤可好?”
师徒二人来到曲知意下榻的客舍,此间恰与如归客舍在同一街上且相距不远。
吴行歌对曲知意道:“师傅,我去那如归客舍看看我新认的小阿弟于空可回来了没有。一歇歇便回来。”
曲知意点头而允,望着吴行歌脚步轻快的背影,微笑浮上她清雅的面庞。这个小妮子若是见到小阿弟,话匣子一打开定不会是‘一歇歇’。
王元如常热情迎上,“哟,是吴娘子啊。于小郎仍未归来。你且稍坐,我去端壶茶来。”
“不用啦。你自忙着吧。若是于小郎回来还请把那日我留的纸笺与他,告知他可去那上面的地址找我或来聚缘客舍找一位曲娘子。”
月上中天,换寝衣时吴行歌才想起出宫后被她胡乱塞于袖中的两支牡丹,掏出将它们随意搁在桌上。
曲知意见此二株虽枝折瓣残仍不掩出众华姿,讶道:“此二株牡丹倒是罕见。”
“嗯。今日宫中举办赏花局,我因阿妹获恩入宫觐见正德夫人。这便是夫人们赏赐的花。”
徒儿语气如常,曲知意的目光却未漏过她面上那一丝极淡微的恹恹之色。
曲知意只作不知,语带遗憾道:“我听闻宫中这一年一度的赏花局场面华贵令人目不暇接,席上更是珍馐美味无数。你这个自号大肚可容天下美味的这么早便离开了,可见传言不实,必是大大过誉了。”
吴行歌语气平淡道:“那些肴馔看着倒是不错,我只是无有兴趣。”
她抬起头,师傅一双净澈的双目温柔地看着她。
吴行歌想到今日那些贵人们盈笑的面容下的暗里机锋,闷闷道:“那个地方我呆的不自在。那般拘着束着,便是龙肝凤胆也无甚滋味了。”
她又想到了什么,面色更黯了黯。
曲知意朗声一笑道:“正是。宫宴又有何大不了的。此种场合必每多虚言谄语。那种热闹,不凑也罢!”
她牵着吴行歌的手于榻沿坐下,闲闲聊起来。
“歌儿,你游历江湖是为着什么?”
“师傅,中华大地山河长阔,风景民俗各异,我想去长长见识。”吴行歌面带兴奋之色,“还有,我想结识各路英雄豪杰,一同行侠仗义、济弱锄强、惩奸除恶。嘿嘿,如果遇见了大英雄大豪杰,我就跟在后面做个小跟班。”
曲知意点头道:“不错。行万里路,见千般人,方知世情、见自己、识他人。英雄豪杰令人钦佩,你以为何等人可称为英雄?”
“心系国家百姓,不以己身为念。勇武过人,具侠义之道、有号令众人之能。”
曲知意又问道:“‘心系国家百姓’,杨吴将军心系杨吴百姓却对我吴越百姓大行杀戮、匈奴单于为本族人免受严寒和食不果腹之苦而屡屡进犯中原。他们可称为英雄否?”
吴行歌一愣,思道:“我身为吴越人,自然痛恨每一个入侵者。但在他们本国本族,却必然视他们为大大的英雄。这英雄一词,竟因立场不同而有相异之见。”
如此一想,竟有些茫然。“何为真正的英雄?”她接着又想到:“不,这世间定有一些人是因其志勇与品格,纵然其对手亦敬佩之的。”
曲知意见徒儿陷入思考,微笑道:“师傅相信假以时日,或许数年、十年、数十年,你必会有自己的答案。”
她接着又问道:“歌儿,你可知为师对你的期盼是什么?”
吴行歌一怔,细细想来这十二年,曲知意对她从未有过任何苛求。
她嫌抚琴枯燥于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曲知意只一笑置之;
她习剑遇着关口挫败之下蒙头大睡,曲知意未有一句责备陪伴她三天三夜。惊雷起时曲知意走至院中,演示、讲解、一遍又一遍,直至她领悟‘一雷惊蛰’那一式;
她爱动爱玩,曲知意未有任何门规约束她的性子,更从不端着师傅的架子要求她顺服躬从,也包容她所有没大没小的玩笑和鬼主意。……
吴行歌扬起一臂,雄赳赳昂然道:“师傅,徒儿定当勤习苦练四时剑法,行侠仗义,扬我门派美名,振四时剑法声威,不辱师门之名不负师傅的教诲。”
“打住吧。你这小妮子答不出又开始贫嘴了。”曲知意无奈瞥了她一眼。
她柔声道:“歌儿,我只望你无忧无虑过此一生。”
却接着语声一转,“但这是不可能之事。”
“人生在世,岂能事事称心时时如意。你虽有些许聪慧,但性子耿直,坦荡荡毫不矫饰,日后怕是会吃不少亏。”
“不过,”她目中满是欣慰,“世上太多人为了那些虚名假利而逢迎谄媚,背信弃义。为师最是厌恶虚伪欺狡之人。你这样磊落坦荡的个性比起那些人强上百倍千倍!”
“但是,歌儿,过刚易折。你瞧那柳条儿虽细柔,却经风催雨扯而不断,因其之韧也。”
吴行歌知此乃师傅的淳淳之言,认真点头应道:“师傅我知道了。”
曲知意言仍未尽,“歌儿,你正值芳华而前路悠长。当你觉得迷茫时,只需细细探寻汝之本心。无论是散发弄扁舟,或是快意江湖路,若是你的内心所向,便不必瞻前顾后患得患失。步子亦会踏得稳健,不失力量与方向。”
浓云俱散,皎月更明。
吴行歌侧卧于榻上,未有睡意。她看着月华勾勒出的面前人秀美的侧颜,她一动未动,惟恐扰了师傅的睡眠。
这张熟悉的容颜,自十二年前将年幼失怙恃的自己带回停云峰以来,似乎未见什么变化。然而此刻她才惊觉师傅的鬓角旁探出了几根银丝,在月华下微闪着亮。
“它们是何时出现的?顶发覆盖之下还有多少?酒楼中我只顾兴奋地拉着师傅喋喋不休自己这些时日的见闻,竟未曾注意到它们。”吴行歌自责地想着。
吴行歌盯着那几根银丝,看着看着一股涩意自鼻腔涌入眼眶。
师傅今日话中似有深意,她可是看出或觉到了什么?
曲知意最后的那段话不断在她脑中回响。渐渐,有一股力量自她的心中生了出来,将这些时日萦绕心头的纷乱抚平。
安宁充斥胸臆,连带着四肢百骸也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在坠入沉沉梦乡前,吴行歌意识模糊地想到:“不知越葳他们今日的计划进行得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