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殿外,宫女入内通报,木灵与吴行歌立于廊下等候。
一道脆生生的童子稚音自殿内传来。
“圆玄瑞精,有星而景,有云而卿。其光下垂,遇物流形。草木得之,发为红英。英之甚红,钟乎牡丹。拔类迈伦,国香欺兰。我研物情,次第而观。”
宫女将二人延入殿内候于一旁。
殿中的主位上端坐着位相貌端方气质高华的妇人,想来便是正德夫人。
陈夫人与胡夫人分坐于其左右手。两人之下另坐着几位夫人。
大殿中央有一年轻男子与一约摸五六岁之龄的男童面对着正德夫人而立。
正德夫人含笑颔首,对小童道:“背得很好,可见你是用了功的。”
她带笑看向下坐的一位夫人,“阿桐,这个年纪的孩儿多懵懂贪玩。难得珣儿不仅聪慧伶俐,且勤奋向学,你养了个好孩儿。”
吴行歌看向那位夫人,见她带着些拘谨得端端正正坐于椅上。其面容姣好,但衣饰比一众夫人略显简朴。
闻正德夫人之言,她立起身,向夫人福了一福,望了眼殿中的两位男儿,回道:“蒙大王与夫人厚爱为珣儿请了授学恩师,奴时时教导他不可辜负大王与夫人的关爱与期许。球儿这个兄长亦常来督促珣儿向学,教诲其不可懈怠,文武才学均需精进方能日后为国尽忠。”
钱传珣稚嫩的童音接着道:“九哥时常来考核我的功课,比先生还严格呢。这篇《牡丹赋》也是阿兄教我的。”
正德夫人笑着对年轻男子道:“这些个孩子中最爱牡丹的就是你了。才思敏捷又嘴甜,方才给几位夫人小娘子赠花配诗时你呀脱口而出,条条诗文都赞到人心底里去。”
她看见阶下立着的二人,“那是吴太医与吴娘子吗?快快上前来。”
越葳与吴行歌走近向正德夫人和各位夫人依次行了礼。
立于殿中的两位儿郎闻言转过身,退至母亲身后。
钱传珣面容聪敏灵秀,一双黑曜石般的瞳仁明亮得惊人。
钱传球容貌与其弟相仿,约与钱传瓘同龄,气质却迥异。非同于钱传瓘的英武沉肃,钱传球温润如玉谦谦然君子之姿。
胡夫人笑道:“我们在宫中,平日常见的多为端庄淑雅的大家闺秀。吴太医与吴娘子虽来自民间,然我们吴越的女儿们,各有各的出色。吴太医慧质兰心悬壶济世,吴娘子又英姿飒飒、侠义心肠,这一双姐妹可丝毫不输与男儿们。”
此言引得众人目光齐齐汇聚二人身上。
正德夫人注意到吴行歌发间的特别,“吴娘子,你发上簪的是何物?”
吴行歌将发间物取下交与宫女呈上,答道:“这株牡丹先前簪于发间,因我行路的急未簪稳落了地脏污了。此等珍卉不可不怜惜,我便取其瓣制了这枚牡丹梳。”
正德夫人接过,赞了句:“好巧的心思!”将手中物倾着不同角度细看。
如有一捧玉雪落于掌中。细长莹白的瓣儿密密编于细密的插梳齿间,自内及外,一层覆着一层,一圈环着一圈,重重叠叠有五六层之多。花瓣的尾儿露出少许一点,若莹莹珍珠落于蓬松雪中。
正德夫人看了片刻,说道:“将玉千叶做如此簪法可算新奇,亦不失此品的冰清玉洁之质。”她柔和的目光闲闲将一众夫人扫过。
胡夫人轻柔一笑道:“妾于永清殿中初遇吴娘子便觉其气质纯然,如这玉千叶一般清新莹透,便以此花相赠。”
她转向吴行歌,“我道为何你们比我先出殿却后至此处,原来,吴娘子还有这样的巧手妙思。来,给我也看看。”
她接过花梳,赞道:“这般的细巧轻柔,令人连触碰都不忍。”
又笑向钱传球道:“方才我来得晚了,错过了欣赏九郎的才情。九郎肚里可还有诗赠予吴太医与吴娘子?”
钱传球投目向正德夫人,见她颔首允准,长身彬彬然走入殿中,对越葳与吴行歌施了一礼。
“吴太医虽年仅二八,医术却精妙至极。而汝全无骄矜,亦不若寻常女子爱锦衣美饰,一心钻研精进医术。卢户部以‘别有玉盘承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咏白牡丹之高洁清幽,恰如吴太医之出尘不染。”
胡夫人轻拍了一下手,笑道:“九郎真真是饱读诗书,此诗文配越太医再恰当不过。”
她眼波一转,又道:“不过九郎常在宫中行走,对吴太医并不陌生。那么,对于今日初见的吴娘子你将取何诗句?”
钱传球应答如流,“我观吴娘子目光清明,神情磊落。令人不由想起韩文公的那句‘长年是事皆抛尽,今日栏边暂眼明。’”
“好一句‘今日栏边暂眼明。’”正德夫人端详的目光落于吴行歌面上,思道:“她一介平民见我等人,却不卑不怯不媚不谄,神情平淡宁和,姿态落落大方。这幅相貌,虽称不上绝色,但也算是个清秀佳人。一双眸子尤其生得好,如水洗过般澄澈,见之如洗目。”
“那件事,不知陈谨作何打算,大王又是否知晓。有趣的是胡惜晚似乎也得了消息,且欲促其成。知道我在一众牡丹之中犹喜玉千叶的人甚少,胡惜晚以玉千叶相赠便是为了暗助吴娘子,令我对其第一面便生好感。”
她目光自胡、陈二位夫人面上滑过,她们正双双看向她,殿中的各位俱是如此,或好奇或忐忑地等待正德夫人对她二人赐花。
居于宫中,众人惯于自细微末节揣度上意。这二姐妹得入簪花会名册,已彰主恩,而赐花这节,尤显上意。
更有心细如发者如钱传球之母金夫人金桐已觉察出胡夫人之异样,心头更是疑问萦绕。
正德夫人道:“胡夫人说得不错。我们吴越的女儿们既秀且慧,能文善武,人才辈出。球儿的两句诗也选得甚为贴切。这姊妹俩一个清幽脱俗,一个灵动明丽。这簪花,便由胡夫人代我来选吧。”
胡夫人心中一声冷笑,“她自是不会在人前显露态度。若是毫无此意,何需请吴娘子赴此盛会。何况,若钱传瓘在此事上引致大王盛怒且与马家生了嫌隙,对她的璙儿亦是有益无害。”
宫女已端着盛着各色牡丹的托盘走至其身旁。
胡夫人目中盈盈含笑,说道:“我知吴太医素喜衣饰清简。且这盘中的这些个‘名品’与‘灵品’牡丹,在吴太医眼中恐怕加起来都比不上风醉园送至太医署的那几株呢。”
见越葳面现茫然,胡夫人道:“吴太医还未见到吧?我今晨经过太医署时正看见梅四郎带着几名园仆运了数株牡丹移栽入圃。说是此种牡丹根皮皆可入药,尤对血瘀之症有灵效。”
越葳点了点头,“那应是出自徽州凤凰山的‘凤丹’牡丹。”
她对正德夫人福了福身,说道:“凤丹牡丹生于崖壁之上,因采摘危险而不易得,连根挖出更是难上加难。又极易枯腐,送至西府需快马加鞭昼夜兼程,且一路需精通养护之人细心照料。太医署以往所用的均为晒干的根皮,疗效相比新鲜的大有不足。今年得此鲜卉,已是大王与夫人对我们太医署的莫大恩典,越葳不求任何其他恩赏。”
正德夫人道:“这却非为我和大王的赏赐。你对簪花无兴趣,梅四郎此举倒甚妥帖,也是有心了。”
胡夫人笑道:“夫人,吴太医既不便簪花,可由吴娘子代领。我和陈夫人各择一株予吴娘子可好?”
正德夫人颔首以允。
陈夫人闻言与胡夫人对视一眼,胡夫人一双灵俏的眸子中笑意深深。
陈夫人目光在托盘中略了略,选了株瓣长三寸许,冠大如碗、白瓣黄蕊的出来。
她对正德夫人道:“夫人,吾听闻吴娘子年纪虽轻,却勇谋俱佳,孤身闯荡江湖。这株‘一百五’开花先于一众牡丹,早早便展露秀质英姿。如吴娘子一般。”
正德夫人点头道:“甚是合妥。”
吴行歌低头施礼谢恩。接过牡丹时目光与陈夫人自自然然地一触即收。
胡夫人妩媚的眸子含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二人。见众人的目光转过来,她自盘中取了支略小的绯色之花,轻旋□□打量着。目光穿过瓣间的缝隙与对面的陈夫人撞个正着。
一旁的金夫人暗忖道:“此‘潜溪绯’以一株双色而为奇。先前正德夫人将同一株上紫、绯二花分赐马静容、马静娴姐妹。胡惜晚于一众牡丹中独独选了与马静娴相同的潜溪绯之绯花,意味何在?不,非关马静娴,应是……”她心中一震,不由向面前的黄衫少女多投了几眼。
胡夫人目光在手中的潜溪绯上转了片刻,将其又放回盘中。再拈起一株浅粉淡白尚未全绽的出来。
“‘添色红’,始开而白,经日渐红,后至深红,此造化之尤巧者。”她眼中满盛着笑意,对吴行歌道:“吴娘子,而今汝初展头角,愿你日后更上层楼,为吴越女儿们之表率。”
离了元明殿,宫女道:“吴太医、吴娘子,正宴将于酉时整始。现下各家的夫人们正随着正德夫人编结祥纹,小娘子们可至静湖边的衔翠亭小憩,或于恬园观景赏花。”
越葳道:“宫中之路我很熟悉,我带着阿姊随意走走。”
吴行歌随着越葳转了几个弯,不一会儿面前现出一间方正简洁的五楹瓦房。
数道细烟袅袅而上,吴行歌“哈”地一笑,伸手搂住了越葳,“好妹子!你真是我腹中之虫。不对,哪有你这样美貌聪慧的虫。哈哈!”
越葳道:“此间为宫中最大的一处膳房。正德夫人那儿,我会为你寻个籍口不出席正宴。夫人慈仁宽厚,定不会介意。我今夜便不回去了。”
吴行歌记得她说过今日与钱传瓘布了个局网出得到七和丸之人,遂叮嘱道:“你们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