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酉时。
目送巡逻卫队的身影消失于转角,小丙转回头来,心猛地一跳!一道热流哗地流将下来,立时一片湿热将腿部包裹。
‘光天化日青天白日这几人竟然又…’,只见为首之人冲他一笑,脑后一痛他再次僵直地被定于原地。
几人自他身旁大大咧咧地踏进刑狱后,他迷糊的脑中冒出了个问题。‘诶,上次是四人,今日好似少了一个。’
两条街外的崔宅,厨娘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
“小郎,天热,进来喝一杯水吧。”
“对,歇一歇,尝尝我做的杏仁饼。”
“郎君家住何处?往后都是郎君来收我们这条街的泔水吗?”
被热情围攻的小郎好似甚是腼腆,收了泔水便头也不抬的走了。
“见了今日这小郎,才知东市的陆郎不过是庸脂俗粉。”
“只是做了这活计,真真可惜。”
“虽做此等腌臜之活,却一身清华之气,甚为难得。”
于空敲响了下一户之门。
这间宅子门头未挂任何匾额,门庭与普通民宅无异。却有谁知道在其地下,藏着一个秘密囚牢,与百步外的刑狱相通。
于空和吴行歌昨日已悄悄打探过此间的主人,为洛正阳之义子洛元昊。
据附近饼摊的小哥说,今日还未曾见他出门。
此时酉时已至,寿席已开,这位刺史最宠爱的义子为何仍在家中?
门儿启了一条缝,探出个头来。
“这位小哥,贵宅可有泔水需收走?”
“去去去!快点滚!别来打扰!”对方不耐烦地将门‘啪’得一声重重合上。
闭门羹本在意料之中。于空按着计划驾着板车向接应地而去。
若行歌他们一切顺利,足可在半刻钟之内将宋扶山救出与他汇合。
而酉时半刻,白日买通的那些乞儿将在城中各处包括刑狱附近点燃爆竹,明为贺刺史夫人生辰,实是对巡逻卫队造成干扰,拖延发现劫狱的时间。
自刑狱至城门驾驴车仅需一刻钟,酉时一刻又半,他们应已出城。
若爆竹之策不奏效,巡逻卫队于酉时一刻发现刑狱之异,只要他们踏进刑狱,则必然会中‘翻江倒海动肠散’。
思及此他的面上露出自己都未察觉的微笑。其实就是下在刑狱守卫口中在他们开口说话时会随呼吸而散发的泻药,她给起了这个名字。倒是贴切得很!
此刻刺史府中达官贵人云集,城中守卫多调至该处。待消息传至刺史府再另派兵快马追来,他们应已上了船。
至于那个人,他不会选择在城中动手,城外不知他埋伏有多少帮手。但不足为虑,他不知行歌与他已识破了他,先机在己方。
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刘庐熟练地打开了密室之门,宋扶山手脚的镣铐亦轻易而解。
洛载清蹲下身,正待背起义父,宋扶山忽地咳嗽起来。
他抬起一臂掩着口,另一只手背于身后悄然抽出了堵住囚室墙壁上孔洞的发团。
止了咳,他抬起头,向着几人身后道:“你来啦。”
几人一惊,霍然回头,洛正阳竟在他们不查不觉间来到了他们身后仅三尺之遥!
吴行歌背脊沁出一层冷汗,此人已察觉了我们的计划,且功夫如此高深莫测,方才他若是背后出手我们此刻恐怕已死了。
但既然他未出手,我们便有机会!
“唔,”洛正阳笑的慈祥可亲,对洛载清道:“清儿,大哥那日告诉我他领养了你。惜当日未能谋面。怎么到了郢州不来找大伯?”
洛载清冷冷地道:“我没有这样背信弃义的大伯。”
洛正阳不以为忤,笑容慈祥,“离家十二载后我曾回去过一次。我未惊动任何人,只远远地看着他们。那时我四弟与你母亲刚成亲。清儿,你与四弟,如同一个模子出来的。见到你,恍若再见四弟之面。”
“你当年诈死欺骗结义兄弟,也知道心虚,不敢露面。你早将礼义廉耻抛于脑后,就莫在此假惺惺道什么亲情了。”洛载清心中早已当自己没有这么一个亲人,语气甚不客气。
宋扶山道:“所以你昨日在城楼下已认出了清儿。在此守株待兔。”此情此境,他竟现出少有的轻松之色,“你瞧我把他养得怎样?”
洛正阳走近,带着关爱的目光仔细打量了洛载清一番。“甚好。”
宋扶山道:“他已及冠,他母亲早亡,行冠礼的衫子是我做的。我希望你没有一把火烧了我那茅屋连带里面的东西。”
洛正阳笑道:“怎会?自要留着,将来大哥若住不惯此处还可回到故居。”
宋扶山淡笑了下,对洛载清道:“清儿,你跟着吾过了这些年清贫日子,连好衫子也只得这一件,委屈你了。”
洛载清道:“义父,和你一起的生活我只觉着快乐得紧,甚么锦衣玉食都比不上。那件袄衫孩儿随身带着,但舍不得穿。”
宋扶山一怔,“你带了来?”随即道:“你有心了。”
他转向洛正阳,敛了笑,说道:“你想要的我可以给你。先放他们走。”
洛正阳仿若好客之主,“既远道而来,又恰逢拙荆的生辰,不喝上几杯可说不过去啊。”
吴行歌看向洛载清。果然他的面上一片凛然之色。他定然不愿留下义父独自逃生。嗯,那便一同走一趟呗。于空啊于空,我们几人的命可都要拜托你了。
于空将泔水桶盖上盖,再紧了紧绑缚着桶身的麻绳,一切已就绪。
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厉声的呼喝。
道上的行人急忙闪避两旁,于空牵着驴车退至巷内。
一对卫兵疾奔而过,直向刑狱方向而去。他的心猛然一沉。
刺史府的西厢房内,单开了一桌席宴。宾主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吴行歌仗着服过越葳的清邪丸,大快朵颐不亦说乎。洛载清与刘庐虽亦服下了清邪丸,但二人心中谨慎盯着洛正阳落箸之处下筷。
洛正阳之妻身子不适并未露面,洛正阳着两位义子洛元昊与洛元霈作陪。
洛元昊生的面如冠玉,佳形翩翩,能言善道。洛元霈年长几岁,样貌端正,行止稳重寡言。
洛元昊满斟了杯酒,走至宋扶山面前。深作一躬,道:“素闻前辈英名,吾高山仰止心向往焉。不意今日竟能得见真颜。幸甚之至!小侄以此杯酒祝伯父老当益壮,再展雄姿!”
说罢,举杯饮尽。
宋扶山一仰脖,将烈酒灌入喉中。酒入肚腹,他的目光一顿,扫向洛元昊。
洛元昊已再斟满一杯,走向洛正阳,恭敬地举杯敬道:“义父对昊儿有如再生父母,儿心中时时铭记义父之恩。儿以此杯祝义父与义母举案齐眉、鸾凤和鸣、福寿绵延!”
洛正阳呵呵笑着饮尽了手中的杯。
宋扶山的目光追着洛元昊直至其落了座。同样将目光粘于他身上的还有洛元霈。
吴行歌夹了片牛肉送入口,心道:“此二人的关系有些意思。”
酒酣饭饱,宋扶山将案台一推,说道:“拿笔来!”
洛正阳眼神示意之下立时有人取了笔墨纸砚过来。
宋扶山似已有些醉了,提起笔龙飞凤舞在纸上挥毫一番。收笔时纸上呈现一副画作。
一副山水画,十分写意之山水画作。
山脉脉水悠悠,崇山峻岭之间,耸峙的高峰上,可见一处山洞。洞前立有一人,身着铠甲,腰佩长剑,气势刚健。
“你还是对他心存敬意,将他画得这般英豪。”
“不是他。”宋扶山低叹一声,“是当年满腔热血揭竿而起反抗唐廷之**苛政的男儿。”
洛正阳亦叹了口气,“只是,后来都变了。”
他拿起画作,仔细看了一番。“我们那日所去的方向为太行山脉,我大致知晓为哪几座山。”
他暗投朱温大军的次日便被宋扶山一早点兵离营。他敏锐地觉出这是个立功的机会便不露声色地随宋扶山而去。
原想查清藏宝地后暗报朱温,谁料朱温已知此事。史文思追上之时他佯作引开追兵,交手时暗地对史文思亮明了身份,而后诈死脱身。之后听说史文思这队人全军覆没,而他再无机会重返当地仔细勘察。
“只是可惜你这个郢州刺史鞭子及不到冀州。冀州属河北道,现下各方势力正争夺得厉害。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宝藏,难如火中取栗。但若知晓这栗子的准确位置,手疾眼快之下亦非不可能。”
宋扶山闲闲地道:“还有一首诗。今夜月色甚好,正合适登上城楼赏月吟诗。”
洛正阳哈哈大笑接道:“且遥相送别至亲之人。”
洛载清已忍不住道:“义父,我怎能将你留在此虎狼之穴?!大不了与他们拼了!”
宋扶山看着洛正阳,目光坚定。“他们几人之命与你并无任何好处。你若伤了他们任何一人,我必将永缄我口。不要妄想以他们来威胁我。若你将他们任何一人捆锁,我便立刻自尽。你一向聪明,知道该如何选择。”
洛正阳唇角浮上一丝笑,“我当然知道。我选——她!”
他倏然斜掠而出,快如闪电射到吴行歌面前,如鹰般三指一抓扣住她的内关穴,将她带离众人。
他转向洛载清,目中满是笃定与得意。“和清儿你的那件袄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