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高悬于顶,宋扶山眯了眯眼,伸出一掌遮于面前。
洛正阳向身后的随从瞥了一眼,立时有识眼色的取了把伞来遮于宋扶山之顶。
“大哥,对不住对不住,小弟思虑欠周。”洛正阳欠了欠身,对轮椅上的宋扶山道。
他暗暗瞅着宋扶山的神色。久不见天日之人乍浴日光,得沐清风,宋扶山松松地靠于椅背,姿态闲适放松。
“大哥,小弟知自己之错甚大。大哥想骂就狠狠地骂,想责便严严地责。小弟当日只想着先将大哥请来郢州,情急之下失了礼数。小弟心知以大哥的睿智远见,慢慢自会想通。弟已备下灵丹妙药和妙手郎中,今夜便给大哥送去,大哥的伤定会不日而愈,功力全复。”
宋扶山未接话。他抬目向四面环眺了一番。
城外青山重重,绿水迢迢,良田漠漠。城内市肆繁闹、屋宇接连、老少适然。
此刻,因着施饼之时临近,人群正秩序井然地自四方向着城楼聚拢而来。
宋扶山似乎空无焦点的目光落于城楼之下,又投至隐隐的远山。
半晌,道了句,“好地方。”
“幸甚。郢州远离梁都,又地处偏南,未遭风暴波及。”
洛正阳推着轮椅,俯身在宋扶山耳边道:“大哥,天赐你我良机。郢州地势上佳,据长江咽喉、南北有山脉为屏。不仅易守难攻,出更可取鄂、江、襄等州。此地且有万亩良田沃野,粮草无忧。正乃绝佳起事之地!”
他将声音压至几乎低不可闻。“那位昏庸不明,分割魏博致使魏博兵变,叛附晋国。李存勖更乘势进占了德、澶二州。康王行刺事败后,那位对宗室诸多猜忌,转而重用外戚。此些德薄才鲜之辈,把持朝政,离间将相,致使朝中人心涣散。弟观此势晋一步步蚕食灭梁几成定局。大哥,隔壁的南平已乘大梁与晋战事吃紧断了贡赋,那位不仅无暇顾及更优容待之,封高季兴为渤海王,赐衮冕剑佩。我们何不效之割地自治?大哥若愿出山,以大哥往昔之赫赫声威,必将一呼百应,天下英雄万里来奔!”
宋扶山唇角微动了动,面上表情似心动又似嘲讽,待要细辨却已消失不见。
洛正阳一向很有耐心,也很会选择时机。
正如三十年前他果断抉择不太早亦不太晚叛投朱温大军,惜自己当年军阶较低而朱温手下能人众多自己一直未有出头之机。又如二年前他自郢王朱友珪营中密投赵岩,于朱友贞诛杀朱友珪继而称帝一事有功。再如现下,他自信自己对时机的判断。
大哥是块难啃的骨头。虽曾兄弟结义,大哥待他们几人十分亲厚,但他总觉得自己并不如何了解大哥的内心。
括苍山重遇,大哥甚是惊喜,对他毫不设防。他微语试探之下,见大哥讳谈藏宝之事,当机立断出手擒了大哥回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一月有余,大哥的态度未有丝毫松动,直至今日。
他自然心存怀疑,但人既已被他牢牢攥住,便不怕他翻出自己的掌心。
此时侍卫来报,时辰将至。
他向城楼下瞥了一眼,人群已围了数层,翘首而盼着。
洛正阳蹲下身,为宋扶山理了理衣衫。“大哥,小弟去将苦菜饼分发与百姓。还请大哥稍候。”他解下披风,盖在宋扶山腿上。“墙上风大,需护好膝部。”
洛正阳带着随从离去,仅留下二人‘陪伴’宋扶山。
他很放心带着手足镣铐的宋扶山逃不出去。‘情思绵绵’伤的是宋扶山的皮肉筋脉,折损功力发挥,真正伤其根本致其不能行走的是每日下在餐食中的毒。
他亦不担心宋扶山自尽,若无生欲他早在狱中寻死了。
“盈之。”吴行歌向于空招了招手。
于空听话地俯首过去。
吴行歌低声道:“看城墙上。”
于空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定于城墙上的两人身上。
城楼下已挤挤挨挨围满了人。
洛载清与刘庐立于人群的前几排,正张望着寻找他们俩。
“他们离城墙如此近,当未看见城墙上之人。”
“幸好未看见,否则以洛大郎耿直的性子以及对义父之情,不知会行出怎样之事。”
“未料到洛正阳将宋前辈带来此处。”
“于我们倒是方便了。”
他二人彼此对视一眼,自茶肆二楼走下。
宋扶山感觉到内力如抽丝般一刻不停地流逝,日重一日,至今日所余内力已不及二成。但仅此二成,应足够杀身边两人。其实并非定要取他们性命,不至阻碍自己便可。
他望向城中,人群如水仍在向城楼处流去。
他知道在视线被城墙所挡的城楼之下,有他的清儿。他方才已看见他和同伴向此厢行来。为免引起洛正阳注意,他刻意将目光转向了别处。
城墙高约丈五,此刻墙下聚集之众约有百人。如此多人目睹之下,任何异事必将如长了翅膀般传遍全城。纵眼不亲见亦必可耳闻。
垛口高约三尺,抬手可触。只是这手足镣铐极重,加起来有百十斤。
侍卫仍执着伞,还随着日头的偏移略转了方向。伞长三尺,柄粗如杯口。是个乘手的器具。
他双目微合,貌似疲累地打起了盹。
与洛载清共同生活的二十载点滴如电般在脑中闪现。幸哉!无憾!
体内残余的内力被点点聚起、凝合,自丹田而出,流入四肢百络。
将要迸射之际,倏地一收,敛了回去。
眼缝儿间,有一高一矮两名护卫迎面走来。
走至近前,二人对两侍卫拱了拱手。高个那个道:“刺史着我二人来看看此处一切安好否。”
侍卫有些疑惑,“有何需查的?这不一切如常吗?诶,你瞧着好生面生,你是何人?隶属何营!?”话音未落,只觉身上如百蚁乱爬般奇痒无比。
他跳着扭着歪着脖子又抓又挠,另一侍卫亦是如此左窜右跳。
来人惊道:“你们身上莫不是染了跳蚤?小的告退、告退!”忙不迭地拉着同伴疾步离去。
侍卫仍在那边“唉——啊——哟——”的难受着,见宋扶山并无甚异样,便懒得理会二人了。
一阵风拂过,宋扶山的掌中多了一物。他不动声色地轻轻拈开,纸卷上之语令其面色一凝。
他沉思半晌,缓缓阖上了目。此次,他是真的准备休息了,养精蓄锐以待明日。
他的唇角,微微现出微笑的弧。
郢州百姓还是第一次离本地的父母官洛刺史如此得近。只见刺史仪表堂堂,看起来龙精虎猛若刚至不惑之年,更兼其和善可亲,立时博得不少百姓好感。
洛正阳随意向人群望了一眼,心头猛然一震!他若不经意地再朝那个方向看了两眼,抬起面扬着笑对百姓道:“今日见到诸多我郢州垂髻小儿,殊为可爱。苦菜饼益身,然稚童恐不喜其苦。我现着人去取些饴糖来。诸位稍候。”
“刺史大善人啊!”“刺史爱民如子!”
单纯的百姓极易被微小的善行感动。
洛正阳步下台阶,背转身对一人吩咐了几句。那人自门洞中疾步离去。
他带着几名侍卫跑上城墙,对看守宋扶山的侍卫喊道:“刺史交待严防密守,提防他自尽!”
洛载清距离洛正阳不过二十来尺。他出生时这位大伯已离家十数载,他是义父与自己相连的原因,亦可称为自己间接的救命恩人。
义父说自己和父亲相貌极像,大伯与自己仅有三分相似,那么他与父亲样貌并不甚像。那么性格秉性呢?父亲会是如此品性之人吗?自己流着相似的血脉,这样的薄情寡义、阴险狡诈会否也深埋在自己骨子里?他的肌肤泛起一阵战栗。
一掌落于他的肩头。
他回头见是于空和吴行歌。四人挤出人群,向客舍走去。
洛载清和刘庐并排走于前,吴行歌和于空行在后。二人知道,苏锡常正远远地跟随着他们。
吴行歌转头看向于空,他给了她定心一笑,优哉游哉。
回到客舍后,几人议定了自刑狱至城门的撤离路线,其后将沿水路而下直达和州。
吴行歌道:“我和于空这就去一趟码头,先把船定好。”
“我和洛大郎今日先拉着泔水车试走一遍出城路,明日一早再入城。”刘庐道。
于空道:“还可寻机与城门守卫对谈几句,明日守卫便不会觉得你们面孔太过陌生。”
洛载清点了点头,对几人施以一礼。“感谢各位思虑周到。”
出城后,于空拉着吴行歌在路边的馄饨摊坐下,点了两碗鸡汤馄饨,笑眯眯地塞了一只入口。
吴行歌奇道:“什么事那么高兴?”
“苏锡常没有选择跟踪洛大郎,而是我们,他所领之令孰重孰缓已可见。我估计明日的行动他应不会出面破坏。”
吴行歌的汤勺在碗中搅来搅去,沉默了片刻,说道:“纵然他有心放过,钱王定不作此想。不过以苏锡常的本事,做到跟踪我们而不被察觉易如反掌。他却不介意我们察觉,确实看起来非敌。”
夜阑人静,月色笼罩下的郢州城静谧宁和。
思绪不绝,不寐之人各怀其谋。
何人算无遗策,谁在暗度陈仓,又有谁黄雀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