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至一座大门紧闭的府院外,匾额上墨黑的大字写着“月府”二字。
陈迩叩响门环,打着有规律的节拍。厚重的大门发出吱吱响声,应声而开。
未等程澄反应过来,门内闪电般冲出一个身影,将站在门外观望的她一把抱起来,转了几个圈。
她被转得咯咯直笑,上次被人抱起来这么转圈还是儿时爸爸哄她玩。
两人都转得有些晕了,云月沐才停下来,看着她兴高采烈地道:“洛洛,欢迎回家”。
“嗯……我回来了……阿兄。”程澄的声音带着哽咽,他并不是自己的亲人,但此刻就像真正的亲人久别重逢般,让她倍感激动,以及别样的心酸苦涩。
云月沐牵起她的手,看向墨星辰,郑重地道了一声谢,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饿了吧,走,带你去用膳。”他拉着妹妹就往院里走。
墨星辰和陈迩跟在后面。
这个府院感觉有点凄凉,院内没见几个人。虽打扫得整洁干净,但没种什么植物,让人觉得很是冷清。
程澄看着身旁比自己高出一头的云月洛,一年多不见,他比记忆中高了许多,成熟了许多,原本白皙的脸庞晒黑了许多,手掌也磨出了茧子。
一股酸涩由心底涌出,眼泪悄悄地流了下来,她明知自己不是真的云月洛,仍是没来由的感到心酸,握着他的手又觉得安心。
因担心自己的眼泪被身边人察觉,她伸手假装揉眼睛,赶紧擦干净,调整情绪。
“洛洛,可是迷眼了?”
“没事,揉揉已经好了。”她揉完眼睛冲着他嘿嘿地笑。
走过宽敞的庭院,后院正中有一湾池塘,左右两边是两个独立的院子。
云月沐牵着她走进左边的院子,介绍道:“左边这个是我的,右边那个是你的。阿兄给你种了满院的月季花,等用完膳,带你去看。”
“嗯!”她的记忆中云月沐的宫殿也有满院的月季,不过自己并没有特别偏爱的种类,好看就行。
走进院子里的前堂,程澄闻着满桌的饭菜香不由自主地赞道:“好香啊”。
“这一年来阿兄烧菜的水平精进不少,往后日日都做给你吃。”云月沐转身招呼,道:“两位请落座,招呼不周,见谅。”
云月沐学做饭一事,起源于云月洛吃糕点中毒以后。
从那时起,他谁都不敢信,兄妹俩每顿膳食都是他亲自做,起初虽不得章法,日积月累的手艺逐渐娴熟,两兄妹里,他是那个更有做菜天赋的人。
“辛苦啦!”程澄夹了一块鱼肉剔好刺放进他的碗里。
抬头对上坐在对面王子的眼神,又弄好一块给他,“公子请用!”
墨星辰很满意。
两人都有了,怎敢当不孝弟子,连忙再夹一块放到陈迩的碗里,恭敬地道:“师傅请用!”
得到一声“乖”的赞扬。
还没给自己夹菜,面前的碗里已经满了,瞧了瞧还在往里面放菜的那双筷子,程澄无奈道:“阿兄,够多了,再夹要吃不完的。”
“多吃些,太瘦了。”
“怎会?我这可是标准身材!难道阿兄想要一个胖成球的妹妹?”
一句胖成球逗得云月沐哈哈大笑,“洛洛若是胖成球,一定是最可爱的球。”
见他这么开心,她自吹道:“那是自然,也不看我是谁的妹妹!”顺便给他夹了半碗菜,道:“阿兄多吃些,我们兄妹俩都吃成球,结伴出游时都不用骑马了,咕噜咕噜滚滚便到了。”
此话一出,先是逗得阿兄大笑不止,她自己也憋不住地乐,王子和师傅笑得矜持,不过弯弯的嘴角久久不能平复。
饱餐过后,天色已黑,仆人在院中掌了灯。
“时辰不早了,我差人送两位回去。”云月沐道。
“送她来只是认亲不留宿。”墨星辰表明道。
“阿兄,我的东西都在公子府上,确实不方便住这。”
“你是我妹妹,当然要与我住一处,何况好不容易找到你,哪有分开的道理。”
“理是这么个理,要不我先住一晚?”程澄妥协道。
“不准。若要叙旧,你暂且搬去陈府。”
“公子这个方法好,阿兄你说呢?”程澄这阿兄叫得是越来越顺嘴,真当自己是妹妹了。
云月沐思索片刻,便应了,简单收拾几件行装,跟着就去了陈府。连院子里的月季花都忘记观赏了。
陈府比月府大许多,除了庭院假山花园池塘,另设有六间独立的小院。
云月沐被安置在离清悠院不远的光昭院,虽是兄妹,亦不好住同一间院子,这道理他懂。
送走王子,程澄与云月沐坐在清悠院的外堂话家常。
他知道她曾失忆过,偶尔聊到她不记得的事时,他都会像讲故事一样仔细地讲给她听。
程澄渐渐意识到这个十六岁大的孩子在这里已经是个大人了,回想自己这么大的时候,不过正在读初中,还处在叛逆期,不禁汗颜。
此次见到他,她得知云月洛真正的年纪,与她的猜测相差无已,准确地说因她的生辰是一月初十,现下该是十一岁半了。
“阿兄,我想知道你与公子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曾为云氏一族的人,有些事注定瞒不住,想到这,云月沐脸上异常平静,道:“为兄讲给你听”。
接着他语气甚是平静,好像在讲别人的事一样讲道:“父王归天不久,你便中了轮回纪的毒,自那之后几年里,赵仁监国,把持朝政、残害忠良、暴力敛财、拥兵自重、谋反意图日益膨胀。
“云昙国气数将尽,恰逢墨月国的九王子,密书于我,提了保全国民、铲除逆党的谋划,唯一的条件是云昙国自此归墨月所有,再无王族云氏。”
程澄没想过收复一个国家竟能如此做,好似虚构的故事。
古往今来的战争逃不过牺牲无数生命,古往朝代更迭且不提,今来中国抗战十四年,牺牲成百上千万无以计数的生命,打倒侵略者,保卫祖国大好河山。
“仅一封密书,难分真假,那时云昙国身处赵仁统治的炼狱,止步便是继续水深火热的生活,前进却有可能换来平静的生活。
“虽有疑虑,但我还是应下他的要求。自他准备进攻云昙,我让父王留下的那批始终未叛变的士兵乔装成百姓,提前分散到所有城镇,保护城中百姓安全。
“他确实如承诺一般,率领的士兵从未动百姓分毫。与他对战的都是归顺赵仁一脉的逆党,死伤惨重。”
“我记得阿兄当时亲自领兵作战的啊?”梦里他一身戎装出宫抗敌。
“赵仁以你的性命要挟,想借机除掉我,失了云昙国已是罪人,我死有余辜。可是留你一人,我不放心,没办法只能将你托付给他,他派了暗卫保护你,没想到还是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不难想象他也是死里逃生才能活着,程澄很心疼,这个少年背负了太多,她凑过去抱着他,轻声道:“谢谢你还活着,从此我们便能团聚了”。
“他的人暗中救了我,制造了已死的假象。”云月沐轻拍着她的背,声音满满的亏欠。
“洛洛,以后世间再没有云昙国王族的后裔了,我是月沐,你是月洛,再不姓云。”
“只要阿兄活着,什么身份都不重要。我们这一路走来,百姓安居乐业,所以你的选择没有错,亦不是罪人。我想他们在天上,一定不会怪你,还会为你能做出这个决定感到骄傲。”
程澄已知晓真相,不想再继续这个越说越沉重的话题。
立刻换了一副表情,很是开心的模样,拉着他的手臂,道:“阿兄,我跟着公子过得可好了,还学了功夫呢,还有还有我的轻功可娴熟了呢。”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一年来的趣事,两人直到天蒙蒙亮才分开。
阿兄回去睡了,她习惯这个时辰练武,而且心情平复不下来,根本睡不着,便蹑手蹑脚地出了院子,摸到池塘边扎起了马步平心静气。
她手臂交叉叠着扎马步,望着池水被风吹动荡起的涟漪,思绪随着波纹延展。
“云月沐活着,你一定很高兴吧!若你泉下有知,想来可以安心了。不明不白地占了你的身体,希望你不要怪我,我也是身不由已……
“不过我会努力活下去,虽然能活到何时尚未可知,咱们且走一步看一步吧!不论天意何为,我绝不辜负你我。”
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扭头看到走过来的王子。
墨星辰在书房处理事务,听到院外走过的脚步声,跟了出来,远看着清儿这般认真,翘首望了好一阵,才走近。
“不用廷议,公子还起这么早?”
“某个让人惦记的丫头,一夜未眠,吾哪有心思睡。”夜里他三番两次到她的院门外看灯熄了没,没成想小丫头这么能熬。
“啊?公子没睡?那快回去补觉,熬夜很伤身的。”她也不扎马步了,拖着他就往回走。
“本君身体极好……区区一夜未睡而已,无碍。最该睡觉的是你,反倒跑出来了。”
“我不困嘛!要不在这儿坐会儿?吹吹小风,看看池水?”她试探地问道。
“好。”墨星辰应得很快。
难得的二人时光。
池边两人席地而坐,静静地看着池水荡起波纹。
她屈起双膝,手肘拄着膝盖,双手捧着脸,呆呆的像个小傻子。
他左腿贴地右腿屈起,右臂随意地搭在膝盖上,上身微侧,深邃的眼眸饶有兴致地盯着发呆的清儿。
“我想……”
“如何?”
“朝代的兴亡盛衰我懂,云昙国灭亡是它的命数。我想……我应该要替她谢谢你……”
她扭头看着他,一眼便跌进了如海的眼眸,“谢谢你救了她兄长,谢谢你派人保护她。
“我亦要谢谢你,从遇见你,你真的帮了我很多很多,不管我在这儿到底是谁。但我想,从你给我起名清儿那刻起,我便是清儿。”
“傻瓜”,墨星辰伸手揉搓清儿的脑袋,“不管在哪,你都是清儿。”
两人相视一笑,微风裹挟着淡淡的蜜糖甜吹向远方。
自打搬进陈府,月沐待在晨晖院的时间较多,偶尔会去清悠院,兄妹两人一起用膳、看书,像小时候一样。
程澄则是多数时间待在自己的院子里逍遥自在,练练武、钻钻毒、制制药、读读书、荡秋千。找人的事全权交给王子,自己的双脚与他的秘密联络网相比无足轻重。
她给师傅写了封信,报平安,顺便表达一番歉意。亦给吴金玉写了一封,关心下自己在皓月城的产业有没有黄摊子,都托王子找人快马送去了。
云昙国无城沿海,诸国包围其中,所以稀缺海产品,但因地处三国之中心,贸易交通十分发达便利。
已是入秋时节,这里仍绿意盎然,偶尔吹起的凉风,渐有秋高气爽之意。
她一身男装在街上闲逛,想着去年的秋装已小,便找了一家成衣铺,挑了几款面料,给峥峥和自己一人定做了两套新衣裳。
陆子峥与此时的她年龄相仿,两人皆是年年要长高。
在皓月城时有郡主月例,她总爱挑合适的面料找人给他做衣裳,否则依着他的个性一年到头能对付便要对付。
傍晚她找准时机溜进晨晖院,书房只有王子一人。
“清儿这般小心翼翼,可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墨星辰调侃偷偷进来的人说道。
“见公子一面太难,陈逸和师傅也就算了,现在连暗影、峥峥,甚至阿兄都整日在这,想单独找公子说句话堪比翻山越岭……”
“这么想我?”
“才不是……我是有正事想请公子帮忙。”
“哦?说来听听。”
“那个……我的钱基本都在府里没拿,现在也不太方便去卖唱,万一让阿兄知道怕是要气死。所以想问公子借点钱。”
“要多少?”
“两千银,我想在城中再开一间禾青。已经打听过了,最近两年这块房价低了许多,这时候买房比租房划算,最好的地段,不过千两银,然后加上装修,准备材料等等……根据目前的人口总数,开个店肯定是供不应求的。”
“不专研医术了?”
“赚钱不耽误专研医术,时间多得很。”自打少了电视、小说、短视频的消耗,她感觉时间充裕得不得了,每日空闲的时间好似翻倍的多。
“等陈逸回来,找他拿钱票。”
“谢谢公子,等回皓月城我一定连本带利还你。”要事说完,她转身欲回去,被王子喊住了。
“干嘛?”
“过来磨墨。”
“哦!”她拿起墨锭一圈一圈地画着,看着他在羊皮卷上描摹,好奇地问道:“这是布防图?”
“看得懂?”
“不大懂,看着像。”
“嗯,是地形布防图”,墨星辰指着画的山形和波浪,“这个是山,还有河,这边是驻扎的军队。”
“这么详细,万一被偷不就泄漏出去了?”
“无妨,有许多张,只有一张真的。”
程澄属实被这波操作惊到了,真是不嫌麻烦的主,画那么多张假的。
她指着画布上写的——壹拾伍队——问道:“要不要用阿拉伯数字表示这些笔画过多的数?”
“阿拉伯,怎讲?”
她拿过一块布帛放在旁边,接过他手中的笔,在上面写下,0-9十个数字,分别在下面用古字注解,又从右至左写下个拾佰仟萬五个大字。
“上面这一排是阿拉伯数字,简便易用。像这个壹拾伍,用阿拉伯数字表示就是15;若是壹佰壹拾伍,则在百位上再写一个1,那么就可以用115来表示。
“以此类推,壹仟壹佰壹拾伍就是1115,壹萬壹仟壹佰壹拾伍就是11115。看起来是不是清晰易读些?”
“阿拉伯数字……”他盯着那几个数字瞧着,半晌道:“甚妙,你可与别人讲过?”
“还没。”之前她见陈大海拿来的账本一排排繁杂的字,本想教他用这种方式来着,苦于没时间便搁置了。
“一拾如何表示?一佰又如何?”
“一拾,相当于在拾位这写1,个位这里用0补充。一佰便是100。”
“这是你所在时代的产物?”
“嗯。”
“有些好奇你曾经所在的是什么样的时代了。”
她提笔写下2024,心想,“那是任何一个生活在这里的人都无法想象的新时代,没有亲身经历过,任何言语的描述都是匮乏的”。
他按着清儿的方法念出:“贰仟零贰拾肆”。
听着奇怪的读音,她回过神,在数字2上面圈了一个圈,补充道:“这个有点特殊,即代表贰也代表两……”
接着普及了一遍各类情况,一番讲解下来,陈逸他们都回来了。
“主人,清儿亦在。”
“拿两千银的钱票给清儿。”
陈逸从怀里掏出一沓票子,数出两张一千的,递了过去。他想问清丫头要这么多钱干嘛,不过当着主人的面,不敢罢了。
“谢谢公子,无事清儿先行告退。”她拿着钱美滋滋地走了,走到门外听到公子与陈逸说着阿拉伯数字的实用简便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