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留在春天里 第4章 02 长梦

暮谈又做梦了。

这次她梦到自己一直在飞，从很高的地方一跃而下，贴着悬崖峭壁在失重的心悸感中坠落，快到地面时突然又开始滑行，掠过原野和森林，途径鳞次栉比的房屋，穿越山脉和河流，一直飞一直飞，落地时鸟一样地收起双翼。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生出翅膀，好像没有，似乎她展开双臂就可以飞翔。

可惜醒来后还是要踩在地面上。

暮谈给自己冲了杯咖啡，忽然想起旧设定里林其实有一双翅膀。漆黑的巨大的羽翼，羽毛柔顺而有光泽，借助它林可以自由地去往任何地方。

其实想要自由的是她自己。

暮谈拉开椅子坐在桌前，打开电脑。迎面就是聊天窗口，记录停留在两周前。编辑说，“你之前那个作品反响一般，再想想吧，要不试试画这个剧本？”

她隔了一个小时才回复：“我新发的这个呢？”

“你自己读着喜欢吗？”

“一般。”

“对嘛，你自己都不喜欢读者怎么可能喜欢？”

可是你发的那个我也不喜欢啊。暮谈腹诽。

“你最近是不是状态不太好？画面表现和剧本会反应出来的。说实话情感比较负面，你懂的，平台这块没法给你过多推流，也没办法上架。自己画着玩没关系，漫画的话还是要积极一点的。”

“我之前发给你的剧本看了没？新来的编剧写的，哎那个谁老师就用的是她的剧本，销量很高。要不用她的画画看？”

“……”

“谢谢老师。我再想想吧。”

“好，尽快回复。”

那是个很弱智的剧本。台词直白，人设平面，剧情像套了模板，但这就是当下人最喜欢的快餐。想到这里暮谈又开始唾弃自己，你以为你写出来的就很好吗？你也好不到哪去。分镜无聊至极，人设说好听点是典型说难听点是普，要画功没画功要剧本没剧本，氛围造不出来，台词又像谜语，画最多的是两个人直愣愣对视，只达到了恐怖的效果。

所以她最终还是妥协了。

那天夜里凌晨三点，她给编辑发消息，说，好，就画这个。

没办法呀，自己编不出故事，那就只能画别人的故事。剧情虽然相当弱智，这种时候总是分外难熬，创作不喜欢的作品，让她觉得是自己在杀死自己。

没关系，暮谈对自己说，好好体会这份心情，就当是积攒素材了，以后能用上。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只要离开自己一小段距离，在高处俯视，她就不会痛，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会。只要一直保持着素材和代餐的心情，不把自己当作自己，而是当作别的什么人、什么角色，那份痛苦就会自然而然地变成可供书写、把玩、欣赏的艺术品。只要把自己变成故事，一切心情都会变得美味。

感情这种东西，放少了寡淡，放多了恶心，过于直白地展示自己的伤口是一种耻辱，会刺伤到敏感的人，也会让钝感的人感到困扰和反胃。所以她要伪装。那痛苦和经历都是她空想的、创作的，是艺术的，不是真实的，那不是她。就算谁都知道从作品反推创作者的人生经历和精神创伤简直易如反掌，她还是自欺欺人式地扯开名为“创作”的遮羞布，说，站在人前大声哭诉不幸的是我的角色，不是我。

不过很多时候这种故事并不被别人所喜欢就是了，谁知道呢。毕竟大家都各有各的苦难，上网是为了快乐的不是为了听你抱怨的，呵呵。

忍着恶心画完今天该画的分镜，她迫不及待地开了新的画布，趁着那种不甘、烦躁、痛苦还没消散，一鼓作气地铺出了画作的氛围。大片大片的克莱茵蓝，RGB格式下显得更加明亮刺眼，然后是林风衣的一抹深红，和头发的银白，像一朵玫瑰盛开在月色和海洋里。下笔意外的流畅，顷刻间她就和林漠然的双目对望。

导出，命名，存入文件夹，然后发布。页面上早已有十几张图，都是林的身影。

那天夜里她没有找到那套图的后续，大概是几年前备份时，上传失败了。剩下的只有那么一张，红衣的神明站在光怪陆离的玻璃城市里，回头望向她，四目相对的那一瞬，她就屏住了呼吸。

她关手机前注册了个新的账号，凌晨四点把这张图发了出去。本来这不尴不尬的时间应该不会收获很多浏览，但大概是赶上了新帐号的推流，第二天一早就消息爆炸了。很多人给她点赞评论夸她太艺术了，一夜之间涨了几百粉。

我就知道……因为这张我也很喜欢。

可受欢迎的程度远远超过她的想象。直到晚上还有新消息提醒。要不要……再画几张？暮谈迟疑着，先打开了数位板。不管怎么说，得先把稿画完。随意画画找手感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她画出了那个轮廓。

屏幕界面分作两块，左侧放着剧本和画了一半的分镜，男主角和女主角像两个塑料模特一样面对面站立，用3块5毛9的氛围笔刷扫上几笔，像批发婚礼上的劣质假花。右侧则是大片大片浓烈的颜色，融合不够彻底，边缘粗砺。漆黑的夜色里下起银白色的雨，林在浓墨重彩里回过头。形状不够精确，喷枪喷出路灯一盏昏黄，她苍白的脸色显得模糊不清，猫一样的眸子穿过画布，看向她，如此明亮。

其实仍然是僵硬的面容，仍然是死板的动作，可在铺上那一抹红色的瞬间，所有混沌的颜色、杂乱的线条，都变得锐利而绚烂起来。

——原来如此，她缺少的只是一个载体。

那些痛苦的、纷繁的思绪，在脑海中呼啸而过的风，并不是无法转化到画纸上变成颜色与线条，而是需要一个角色来承接。

于是有关林的作品画了一张又一张。

她本就擅长把自己的情绪传递到画面里。胸闷气短令人想起溺亡，于是林沉入漆黑的深海；焦躁不安是姜黄色的沙，焦虑铺天盖地向她袭来时，林就站在沙漠的狂风中，变成一株小小的红色的仙人掌；黎明到来时那份无力、后悔、愧疚、绝望，是白色的天光，也是林逃不出的大雾。她的痛苦总要有一个出口。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人愿意倾听，那就全部倾泻在这个只有一个姓的角色上——

就把她的孤独变成围城，没有人能听见林的声音；就把她的焦虑变成追兵，永远追在林的身后。她的灵感枯竭，就剥夺林的双翼；她的记忆力下降，就带走林的过往。她被困在原地，林就替她在城市间奔跑；她不堪室友的吵嚷，林就遇见不断作响的玻璃人；她画不出来、写不出来，于是纸和笔都变成追兵；每到夜晚她合上眼睛，在失眠里希望自己最好不要有明天，林就在一场场大火里燃烧殆尽。

作品发布出去，收获了很多点赞和评论，有人给她评论：“情绪好像要溢出来了……好强的表达能力，好厉害的创作”。暮谈看了，只觉得庆幸，还好自己已经学会了如何将痛苦二次加工，没有直接诉说悲伤的心情，不然未经包装的负能量是要被骂“恶心”的——三年前就是如此，那热度有一半都是骂出来的。

就这样，一边根据编辑的要求藏起所有负面情绪、画着人们追捧的作品，一边把一切都通过林诉诸于口，把痛苦也变成令人喜爱的东西，暮谈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找到应对这个世界的方式了。

她的痛楚如她所愿的那样变成了广受欢迎的艺术品，而林是她戏剧里永恒不变的女主角。永远像神一样地，表情淡漠地注视着一切。

她并非是要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也不是自己过的不好就不愿别人幸福……她只是觉得，如果连痛苦都了无意义，那她遍布伤痕的人生又算什么呢？至少让她二十年以来的一切不要白费。

就让林接过她一部分的疼痛，然后变成她最完美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