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佛寺==
元姮遽然睁开眼,目光凝滞于房梁。
平棋纹的天花板。
梵文的枋心。
墙壁上还有一副《地藏菩萨六道图》。
这里竟是……东林寺的禅房!
可她不是殉葬了吗?
又怎会在这儿?
青丽念了句阿弥陀佛,握住元姮的手腕道:“姑娘吓死奴婢了,方才禅僧们正念早课呢,姑娘也不知怎的,倒下去就没了呼吸,多亏释觉法师通晓医理,及时施了针。”
青丽的话让元姮回了神。
她这才注意到青丽身后还坐着一位身着绿涤浅红袈裟的讲僧,手中正捻着一根银针。
四目相对的熟悉感,令往昔回忆渐渐浮于眼前。
她想起来了。
她为母守孝的那三年,深居简出,但每逢菩萨佛诞日,都会来东林寺为母亲听经祈福,这位是东林寺负责讲经的释觉法师。
元姮忍下心中异样,坐起身子道:“今日多谢释觉法师。”
“瞧这样子,二小姐应是没事了。”释觉法师将银针插入布包,起身执礼,“贫僧还有其他事,就先走一步了。”
释觉法师走后,元姮在禅房缓了好半晌,依旧觉得恍惚。
青丽一路伴她从闺阁走到中宫,早已褪去青涩,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宫中女官。
可眼前的她,居然还穿着侍女的衣裳。
这一切是梦吗?
可梦里又怎会有痛觉?
元姮环顾四周,起身疾步行至案几前,玉手轻抬,翻开了钦天监岁制的《大昭统历》,右侧“正兴二十七年”的钢印,似乎印证了她脑海中闪过的念头。
——她回到了十七岁。
回到了她无数个错误选择的起始。
今日是庚子年七月三十,是母亲离开她的第三年。
思及此,元姮的心像是被人攥住了一般。
母亲谢瑛,乃浙地杏林世家谢家长女,因术精岐黄,善通易理,年方十七,便以殊才破格入太医院为首位女医官,未及三载,又撰写了一部《医理简方》,并迅速播于四方,为众所崇。谁料正是名声鹊起时,母亲却毅然辞官嫁给了当朝礼部尚书元徽,也就是她的父亲。
从此,人前称谓也从谢大人改为元夫人谢氏。
在旁人看来,他们郎才女貌,夫妇协德,可谓是居家敦睦之典范。可元姮知道,母亲其实并不开心。于嬷嬷曾道与过她缘由——十二年前,祖母烧过一件母亲的官服。
自那之后,母亲少与外界来往,也免去了姨娘们的晨昏定省。
总是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看书,著书。
直到她十四岁那年,南州爆发瘟疫,母亲不顾任何人阻拦,自请随军前往。
疫州凶险,所有人都知道此去只怕凶多吉少。
临行那日,元姮哭了很久,可母亲却笑着说,“人生于世,虽云苦短,然朝暮相续,却是漫长。姮儿,女子一生能为自己选择的机会不多,阿娘只愿你将来也能凡事为自身而谋,畅意而活。”
最终,谢院判如愿救下了那一州百姓,可她自己却没能回来。
隔了整整一世,她才终于理解了母亲话中之意。
“夫人若是在世,定不愿看到姑娘如此难过。”青丽看着元姮簌簌而落的眼泪,心疼不已,连忙岔开话题:“眼瞧晌午已过,咱们得抓紧回去了,走前太夫人嘱咐过,聘礼今日下午到。”
元姮诧异:“聘礼?”
青丽道:“姑娘忘了?昨儿宣化侯夫人和世子已经进京了。”
聘礼!
宣化侯世子陈循之!
元姮眼皮一跳,她差些忘了,眼下,她身上还有一道御赐的婚约尚未解除。
宣化侯陈秉武乃是当朝阁老陈秉文的胞弟,这一文一武两兄弟,一个掌京城之权,一个掌祁州之权,其势力之广,早已不受皇帝控制。萧恪登基后想废漕运改海运,哪知陈秉文只在朝上喊了几句万万不可,文武百官就跪了一地。
当年指认裴家借由战事中饱私囊的折子,便是陈秉文联和内阁诸臣递上去的!
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萧恪在问罪裴家之后的三年,是如何血洗朝堂的。
她绝不能嫁到陈家去。
“咱们回府。”
元姮深吸一口气,平复好情绪走出禅房。
伽蓝之内,嘉木被庭,茂密的枝叶将天光遮蔽,雨后的雾气彷如缣缯匝地,昏昏霭霭。
东林寺在半山腰,元姮踏着百步石阶,小心翼翼朝山下走去。
越过末阶,元姮正准备上马车,就见另一辆马车朝她的方向驶来。
横于距她数十步的位置。
车夫拉紧缰绳,回身也不知说了甚,只见一位盘着牡丹髻的妇人急忙从车里走了下来。
“阿姮!”
乍然听到有人喊她名字,元姮意态微愕,待睇清来者面容,瞬时眉目舒展,“裴夫人,您怎么在这?”
“远远就看到有人下山,我一猜便是你。”裴夫人快步走到元姮身边,见她一身素衣,眼眶还红着,忍不住伸手去抚她的肩膀,“好孩子,已经三年了,你也应当往前走。”
“阿姮替母亲,谢过夫人多年记挂。”元姮躬身福礼。
“我与你娘之间,如何能谈‘谢’字!更何况……”裴夫人轻吁一口气,慢声道:“当年若不是你母亲护我,我兴许早做了下堂妇。”
眼前这位是护国公府的当家夫人许伊媜,本是浙地首富之女,与元姮之母谢瑛自幼便是手帕交。自古以来,女子都是嫁人从夫,后半生与之相伴的,是夫家,是儿子,所以少女的情谊总是止于及笄之年。可偏她们二人缘分深,竟先后嫁了京官。
许伊媜嫁到护国公府五个月就有了身孕,这原本是大喜事,可惜头胎出了岔子,尚未足月就难产了。护国公正值壮年,体魄强健,裴家虽不会闹出保小不保大这样的事端,却也因大夫的一句话犯了难。
太医说,裴夫人伤了元气,再不会有孕了。
许伊媜听过后嚎啕大哭,自请下堂的文书都拟好了,只还未交出去,就被谢瑛撕碎了。那时的谢瑛上午在太医院当差,下午著书,一下值就要跑去给许伊媜送药。哄着、骂着、骗着,许伊媜才老实喝了一年的药汤。
也许是老天爷心疼谢瑛的耳朵,许伊媜隔年春天就再次有了身孕。许伊媜喜笑颜开,整日缠着谢瑛喊她神医。
许伊媜的第二胎,生了一天一夜,谢瑛便在护国公府坐了一天一夜。这是完全不合规矩的事,因为这时的谢瑛,已是元夫人了。
母子平安,护国公承了这份情。
三年前谢瑛死在疫州,尸体无人敢碰,是护国公开路,亲自将谢瑛送回了元府。
裴夫人是个喜怒哀乐都显在脸上的人,提起旧人旧事,心里忍不住难受,一个劲儿地眨眼。
早没了劝元姮的精神头。
元姮轻声道:“护国公府近来可一切都好?”
“一切、一切都好。”裴夫人话音儿含着哽咽,回过头,抚了抚嗓子,才道:“寂安随我一起来的,这小子和他爹不同,书念的多,规矩也多,他定是知你孝期刚过,婚期在即,不宜见外男,才没露……”
裴夫人话还未说话,车帷轻拂,裴寂安款步而来。
男子身姿颀长挺拔,着一袭素袍,更显清隽。端的一副瑶林琼树,风尘外物之姿。
这便是当今嘉宁公主望了一眼就想嫁的玉郎。
裴寂安行至元姮面前。
四目相视,深深一揖。
“二姑娘,安好。”
“世子,安好。”
元姮眸光微动,随后敛眸,藏住了不合时宜的庆幸。
护国公府“谋逆”之种种,一切恍如昨日。
她记得,裴家九族,男子流放,女子充妓,裴寂安死在了大理寺狱。
裴夫人全然忘了方才说过的外男二字,嘴角忍不住上扬,“你们二人小时候常见的,这一晃多少年了,竟比阿姮高这么多了!”
裴寂安其实只长元姮一岁,但女子发育早,元姮自幼又比同龄女子高,十岁以前,裴寂安一直矮她一截。
“你初见阿姮那日,还错叫过一声阿姐,记得吗?”
“记得。”裴寂安喉结下滑,掩下肆意作乱的气息。听起来,语气一如往常。
元姮见裴夫人提的都是些童年趣事,便知有些事裴寂安守口如瓶,也笑道:“世子文武双全,如今已是少年将军之姿,夫人可莫要打趣他了。”
裴夫人看见元姮就能想起谢瑛,想到她如今要嫁人了,谢瑛却不在,忍不住道:“等你婚事定下日子,我定要亲自给你添妆……”
“母亲。”裴寂安打断了裴夫人的话,轻声道:“未时,还约了方丈做法事。”
虽说附近没有外人,但裴夫人也知不该当面议论女子婚事,只好就其语而话锋一转,“阿姮,咱们改日再叙。”
三人互相告别,元姮上了马车。
青丽感叹道:“今儿也是巧了,若不是姑娘在庙里昏迷了一个时辰,也不会遇上护国公府的马车。”
元姮想了想,道:“确实如此。”
前世的她并未晕倒,自然午时之前就下了山,若非今日遇见,她根本不知裴夫人至今还在为母亲做法事祈福。
青丽又感叹道:“世子待姑娘,还是如从前一般妥帖。”
元姮掀开帷帐,以手支颐,望向远方。
也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萧恪因为裴寂安反复暴怒的三年。
她与裴寂安,真是比眼前的石上清泉都清白。
***
走进大雄宝殿,科仪已然备好。
裴夫人今日捐了翻倍的香火钱,并托方丈替元姮也多念几遍经文。
愿她嘉姻顺遂,福泽绵厚。
香火高燃,裴夫人自顾自道:“那宣化侯世子也真是有福气,其实以阿姮的品性容貌,便是嫁到中宫都使得。”
“裴寂安,你说是也不是?”
裴寂安闻言不答,只仰首瞻望。
灵台清明,菩萨低眉,然,他的贪、嗔、痴、念、欲,却直抵心腑。
改个切入点重写了,并且写了一部分大纲,晚了抱歉。
这本无纲直接铁头开,基友说我是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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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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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佛寺(微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