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过五天的摧残,周末近在咫尺。
临近放学,周五下午是照例的人心浮动。
周誉在讲台上把黑板写得粉笔灰乱飞,底下同学说话的说话,发呆的发呆,小小一间教室里装着大大的世界,到处都是横飞的思绪、纸条和唾沫星子。
原以为周五最后一节课碰上化学已经足够悲伤,谁知隔壁班的数学课才更叫人绝望。
程姬的声音本来就大,穿透力更强,不需要戴麦就足以震慑整条走廊。但无奈,她偏偏就是喜欢戴着扩音麦克风讲课。
于是在这个秋天的灰暗下午,高二(6)班的同学们在左耳“氢氧化钠加硫酸铜生成蓝色沉淀”,右耳“设圆的参数方程为x=cosθ,y=1 sinθ”的嘈杂空气中暗自沸腾。
风都是热的。
好容易挨到下课,科代表们一窝蜂涌上去布置作业。大半个黑板上的化学方程式被擦得东残一块西缺一点,又被英语试卷和语文作文拼拼凑凑地填补上去。
几个男生一边发作业一边扭头冲讲台嚷着“卧槽要人命了”“少一点啊”“救命,还让不让人活了”。
詹舟阳眼睁睁瞧见姚科把化学作业从顶上写到底下,大喊一声,作业本一甩就冲上去抢黑板擦。
姚科辛苦抄了大半天,怎么可能让他得手,两人在讲台上你攻我守一通乱扭,本来就挤挤攘攘的讲台顿时一片群魔乱舞。
可怜的黑板擦被抢来抢去,粉笔灰到处撒,不知道是谁手一滑,不小心拿这倒霉催的板擦蹭掉了隔壁的数学作业。
王意怜一声尖叫拔地而起,操起讲桌上的一沓试卷就冲过去把人揍得满头开花。
“错了,错了!怜哥!是姚科,姚科!”
“不是我!!是詹舟阳!”
“我靠,科长你怎么还说谎!”
“你们都给我闭嘴!”
周誉洗完一手粉笔灰回来,站在走廊上乐呵呵地看着他们,一点也没有要阻止的意思。
林司越和于聪临一盘五子棋从课上下到课下也没下完。
墨水笔迹从头连到尾,歪歪扭扭地把横线拦腰截断,切成一张曲折的纸质棋盘。圆圈和三角充当黑白棋,在擦得发白的线条上纵横西东。
“我赢了。”林司越把五个三角连成一条线。
“不!”于聪临双手按住头,悲愤大喊,“啊啊啊!!就差一点!!!”
他把纸扯到林司越面前,碎碎念:“这边,还有这边!还差两步,你就输了!”
林司越笑着听他说,记完作业开始收拾东西。
收拾完毕,他背上书包对于聪临说:“走了。”
周末在学校留宿的于聪临一点也不着急,他把棋盘擦干净叠好,冲林司越挥手,“拜拜啊,同桌。”
林司越从后门走出去,一抬头,就看见霍野背着包散漫地靠在墙上,面前还站着一个长马尾女生。
那女孩正在和霍野说话,声音清亮:“我知道你分手了……”
林司越不由得多看两眼,心中感叹霍野果然名不虚传。
他冲对上目光的霍野点点头,和他们擦肩而过。
那头霍野声音不小:“谢谢,我拒绝。祝你学习进步,再见。”
林司越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他默默加快了步伐,书包带倏的一紧,被人拖回原地。
霍野拎着手里面无表情的林司越,说:“走这么快干嘛?”他看起来心情颇佳,凑近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促狭,“吃醋了?”
见林司越不理他,他也没恼,松开手往前走,“别傻站着,等你半天了,走吧。”
林司越待在原地没动。
霍野走了两步,发现不对,转过身,眉头逐渐皱起来,“什么毛病?”
“走不动路?要我背你?”
这狗玩意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没耐心。
林司越从鼻腔里叹了口气,走过去跟他并肩:“我要回家了。”
“我知道,我送你。”
“谢谢,我认路,自己能回。”
“小事,不用谢我。”
“……”
正值下午放学,公车里挤着一车的人,晃晃悠悠地在街上走走停停。
霍野把重心从左腿换到右腿,看着车窗外的高楼大厦肉眼可见地缩水,问道:“这么久?”
“我家有点偏,”公车报站,林司越扫一眼滚动红字的屏幕,“大概还要半个小时,你可以从这里下车回去。”
霍野皱眉,“都说送你回家,你怎么这么多事?”
林司越:“……”到底是谁多事。
“再说,我都陪你站了这么久,你现在叫我下车?”霍野说,“有没有良心的?”
林司越闭嘴了。
公车终于离开了拥堵路段,开始匀速行驶。
霍野看着窗外掠过的车流和风景,忽然想起了和孙易朝打的赌。他瞥了一眼身边的人,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握着的扶手。
林司越站得好好的,霍野忽然靠过来,一脸认真地问他:“林司越,男朋友的事,你再考虑考虑?”
林司越无语:“不用考虑,我……”
霍野抬手打断他的话:“你听我说,我和孙易朝……日!”
公交车一个急刹,林司越没抓稳,猝不及防撞向霍野。
乘客们的惊呼夹杂着几声叫骂在车内响起,司机带着怒意把喇叭按得又长又响。
霍野捂着下巴,剧痛顺着神经爬上太阳穴,在颅内炸开火花。他扭头去看始作俑者,林司越早已退开,抱着栏杆捂住脑门。
他被撞得头晕眼花,眼镜在后退的时候勾到霍野的校服,只剩一条腿挂在耳后。他闭了闭眼,还没来得及把它扶正,脸上一空,眼镜被人摘走了。
霍野不耐烦的声音响起:“手拿开。”
林司越一愣,把捂着头的手乖乖挪开,眼镜随即被粗暴地怼回脸上。
他抬手去扶镜架,碰上公车靠站,晃晃悠悠地架了半天才放正。
细碎的刘海被压得乱七八糟地翘开,露出一小片额头。男孩子皮肤白,起初还不显,折腾了这么会儿,上头已然红了一片。
霍野拧着眉,话在舌头上打了个结,最后还是问了出来:“疼不疼?”
林司越看着他,这人明显不习惯说这种关心人的话,黑着张脸不像关怀,倒像是问候你全家。
他失笑摇头,回道:“不疼。”
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终于被公车甩在身后不见踪影,成片成片的居民楼挤挤挨挨地出现。
两人下了车,站在马路牙子上呼吸尾气。
林司越跟他道别:“我回家了,你自己找车坐回去吧。”
霍野打量着四周,随口应了一声。
林司越走了几步,无奈回头:“你跟着我干什么?”
霍野说:“送你回家。”
他见林司越不说话只盯着他看,又强调说:“回、家。”
林司越:“……”您可真是吃饱了撑的。
他向来摸不准霍野左一出右一出的诡异脑回路,他一直觉得这种爱搞事的作比都是弱智,但看看站在他面前的这宛如弱智般的年级第一,林司越觉得这可能就是天才的世界。
他挺想给他一拳让他变成智障,看看能不能让天才恢复正常。
霍野背着包插着手挑着眉,配着那张脸,搁在都是同龄人的学校里瞧着倒挺炫酷,可现在四周都是提着菜的老头老太太和后座上挂着小朋友的风驰电掣小绵羊,灰不拉几的烂尾楼插在隔壁,稍不注意就要吃上一嘴的土。
霍野这副尊荣竖在这,活脱脱一个爱装逼的中二少年。
林司越差点没忍住笑。
爱送送吧。
霍野跟着他拐进歪七扭八的巷子,少见的纳闷:“你笑什么?”
林司越自然不会告诉他,偏头冲他一笑,“没什么。”
霍野有点愣神,林司越的笑一直都是温和浅淡的,他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的笑容,脸上神采飞扬,带着少年的神气。
这股神气劲儿笑得他心里痒痒的,好似往手心里揣了只打滚的猫,扭着身子撒娇,叫人总想逗逗他。
他反手把人拉过来就要撩他刘海,“笑得这么欢,是不是早就迫不及待要带我见家长?”
林司越一愣,眼里的笑意瞬间烟消云散。
“我看看,头上的包下去没?别回家让妈以为我家暴你……”霍野的手还伸在半道,正对上林司越镜片后一片平静的眼睛。
他一顿,就听见面前的人开了口。
“霍野,”他说,“我没有爸妈。”
霍野愣怔着松了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头回有点慌,舌头也不听使唤,“我……”
林司越就站在眼前,脸上是他最初见到的那种笑容,温和友好,却也疏离。
像只刺猬,缓缓收起肚皮,露出他那些磨平了的、不会扎手的刺。
霍野沉默了。
“走吧,不是送我回家吗?”林司越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那栋建筑,“既然来了,就上去坐坐吧。”
风刮起他的校服,撑起少年清瘦而笔直的背影。
剔除了那些一模一样的红黑白色运动校服和卷子上写不完的ABCD,剥离校园温床,生活的真实像一道灰色的刃,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泾渭分明地割裂开来。
从第一眼见到霍野,林司越就知道这是个跟他完全不同的人,那个少年像个发光的太阳,虽然可能有点烧过了头。
他从来就不是霍野想象中那种成绩优异,家庭幸福,温和礼貌有家教的好学生。
林司越这个名字生在尘土里,长在灰暗中,不曾也不会妄想阳光。
他迎着风走,风吹得他有点疼。
霍野不属于这里,也不适合这里,他偶然造访,最终也要离去。
霍野和林司越,就像光与暗,云和泥。
从来就是反义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