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式居民楼挤挤挨挨的堆在一起,走十步能路过三个小区。
门口的保安亭里空空如也,只有一个断了半截翅膀的风扇吊在里面。
楼的外墙上被烟熏被雨洗的黑一道白一道,风吹和日晒给窗外的防盗栏杆镀上一层铁锈。
楼道里贴满各式各样的小广告,一层叠一层,因为时常更新换代,连带墙都厚了三厘米。
临近饭点,不知谁家厨房的排风扇呼哧呼哧地转着,隔着老远就能听见,像是有谁在咳嗽,咳着咳着,呛出一堆油烟味的灰。
霍野跟在林司越身后进了门。
朴素的两居室收拾得干干净净,傍晚略显昏暗的光线落在客厅的窗台上,霍野一愣,看见上面丢着拆开了的半盒烟。
再往右,是一扇紧闭的门。
林司越烧了壶热水,懒得沏茶,往杯子一倒就算待客了。
霍野坐在沙发上看向旁边的人。
他身上还穿着校服,面色平静温和,可气质却同之前大相径庭。
“我家就我一个人,”他不咸不淡地开口,“开玩笑就不要提不相干的人了。”
霍野正欲说些什么,被他轻飘飘地截了话,“不用跟我道歉,不知者无罪,你也不是故意的。”
霍野闭上嘴。
“况且,”林司越又说,“还要谢谢你把我送回来。”
霍野抿起嘴角,“……不用。”
气氛彻底凉了下来,林司越神色浅淡,垂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霍野眉心悄无声息地拧了起来,“你……”
林司越抬头看一眼墙上的挂钟,“不早了,你回去吧,再晚了路上更堵。”
他干净利落地结束话题,“我就不送了。”
……
霍野接连被堵了几番,心里略微有点不适。但林司越不想说,他也就顺势揭过,见人兴致不高的模样,玩笑似的照往常逗了一句:“一杯水就把我打发了?”
林司越没回答,他看了霍野一会儿,忽然说道:“收起你那副表情。”
霍野一怔。
他看见林司越笑了,语气淡而薄凉:“同情谁呢。”
“请你上来是谢你送我回家,”他面无表情,“不是让你可怜我的。”
他刻薄的厉害,霍野是真的有点恼,“谢我?你就是这么谢人的?”
屋里半天没声。
“林司越。”霍野忽然开口,“自说自话很有意思?”
他看着眼前的人,从进屋开始就隐隐察觉到,他不再如往常一样被动,像是回到了主场,连态度都变得强硬。
“叫我上来就为了跟我说这些?”他语气还算平和,但面色显然算不上好看,“道歉不让,什么也不说,张嘴谢谢你,闭嘴滚回家。”
他越说越觉得火大,“林司越,你可真行。”
“同情?”霍野口不择言,“我他妈那是关心你!你不想说就不说,我逼着你说了?用得这么我?你……”
他的心里忽然就涌起了一点刺疼的闷意,“你就是这么拿我当朋友的?”
林司越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少年人的心思一会儿一转,先前那句不该说的话出口之后,那点不知道恼谁的别扭自尊心作祟,驱使着要他找回场子,这会儿真把人拎上楼来了又觉得自己实在幼稚。
可想是这么想,真一开口,却又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林司越垂下眼帘,半晌,才轻声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你也没问我啊。”
他的气势忽然弱了下去,像是刀枪不入的猛兽在地上滚了一圈,爬起来时就变成了雨里沾着泥巴的小猫咪,可怜兮兮地蹭他的裤腿,明晃晃的示好。
霍野卡壳了。
林司越不知道他戏这么多,低眉顺目道,“是我不对。”
他抬起头,目光坦然,“第一次跟朋友提起这些事,我没准备好,好像有点过激了。”
**
霍野走了。
林司越走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捧起一捧水,把脸埋进去用力抹了两下。
他仰脸撩起刘海,水珠顺着眼睫和鼻梁划过少年线条流畅的轮廓,沿着下颌线折出的漂亮棱角没入衣领。
眼镜被丢在了客厅,林司越抹掉眼皮上的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
这是一张略显平淡的脸,五官端正,肤色冷白,有着少年人的稚气和清朗,普普通通,不好看也不难看。
而此刻,因为没有表情,这张温和的脸与平素大不相同,眉眼间带着一种近乎锐利的淡漠。
林司越不笑的时候显得异常冷漠。
从小同学们就不太乐意接近他,起先是因为他这张看上去不好相处的脸,后来是因为他过于优秀的成绩,再后来是因为他的家庭,还有宁云。
林司越生下来就是没有爹妈的孩子。
外公去的早,外婆一个人把林司越的母亲抚养长大,女孩子出落地像朵花,天真又美丽。她有最美好的样貌和品格,却不知道要怎么保护自己。交往的男朋友是个人渣,得知她怀孕,转眼就消失地无影无踪。
她舍不得打掉孩子,坚持要把他生下来,结果遇上难产,人没保住。
是宁云和外婆把他养大的。
那些校服穿得歪歪扭扭的小萝卜头远远地朝他吐口水,把他们再多考100分也拿不到的奖状用铅笔涂黑,再撕成碎片丢回去,嘴里笑嘻嘻地骂着:“没爹没妈的小杂种,只靠婊|子赚钱养!”
瘦瘦小小的林司越抱着书包,一动不动地站在一地纸屑里,直到老师来了才把那帮人赶走。
他拒绝了要送他回家的老师,独自蹲在巷子里,等到了途经这里回家,领头欺负他的陈达。
林司越从背后把人拽进巷子里,二话不说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狠揍。陈达起先吃了一惊,看清人后出离愤怒了,抡起拳头就和他扭打在一起。
林司越很瘦,力气也没陈达的大,但是他打起架来那股凶狠的劲儿,着实让人心惊肉跳。
陈达再怎么横,再怎么欺负同学,他也还只是个拖鼻涕的小孩,哪里见过这种打法。谁能想到这个平时看起来安安静静,除了学习什么也不会的弱鸡竟然能这么不要命。
陈达心里害怕,又觉得就这么被打趴下了实在没有面子。于是,再一次被林司越按在地上的时候,他从兜里摸出了那把一直藏着的美工刀。
那天晚上,外婆一边给林司越的脸上胳膊上涂药包扎,一边冷淡地教训他:“他骂你几句你就要打回去?用这种野蛮的方法惩罚别人,你和他还有什么区别?”
“不是被欺负了就要忍气吞声,解决问题的方法永远不止一种,动手打人之前先想想别的办法。”
“做人做事都要有气度,我是怎么教你的?”
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林司越默不作声地低下头。
外婆替他收拾完,没再说什么,拍了拍他,让他去休息。
是夜,被伤口疼醒的林司越从床上爬起来,看到坐在客厅抹眼泪的老人。
他一动不动地在角落里站了很久。
自此学会了用笑容抹平一切,再没当着别人的面露出过伤口。
哗啦啦流个不停的水唤醒了他,林司越回神,拧上水龙头。
他回到客厅找眼镜,在客厅的窗台前站定。
天光暗淡,外头灰蒙蒙的一片。
他太久没有回忆过去,今天同霍野提起,早年磕磕碰碰的那些皮肉,忽然暗自疼痛了起来。
林司越摸到窗台上的烟盒,从里抽出一支烟,摁下了打火机。
他没和别人提过他的家庭,也并不介意他的家庭状况,之所以不想提,是因为讨厌别人知道后不自觉露出那种的表情。
我从来不因自己的境遇而怨恨自卑,你们这些局外人又有什么资格来同情我。
十七岁的少年,骨子里就是桀骜不驯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无论脸上已经能够笑得有多温雅,脾气有多柔软,有多能够忍耐,那个因为受了欺负就把人堵进巷子里孩子自始至终都没有变。
他的身上总有一些始终都无法撼动软化的坚持和执拗。
我活得自尊而坚韧,是像你们一样幸福快乐的人。
我不需要任何怜悯,因为我的生活本身就不需要你们同情。
手机“叮”地响了一声,屏幕映亮林司越的脸。
宁云语气轻快的微信消息弹了出来:放学了吧?小越周末愉快~
他一笑,心里有些微微的涩意。
林司越把烟夹在指间,认认真真地回复:放学了,我已经到家了。
他顿了顿,又敲了句话上去:宁姨周末愉快。
刚点完发送,手机又是一震。
霍野:我到家了。
烟灰落在窗台上,林司越握着手机,思索着要怎么回。
刚刚一通剖白还没觉得什么,这会儿说完话了,人没在跟前,男孩子的那点儿摁不住的自尊心又冒了头。
林司越惯常是不会这样的,但对着霍野,也不知道怎么总想踩他脸子。
消息接连不断地弹出来。
霍野:吃饭没?
他自问自答:肯定没有
霍野:不知道你做的饭好不好吃
霍野:下次陪我一起?
霍野:我独守空房,特别寂寞
林司越没忍住,回了句:滚
那头霍野看见这个拽上天的字,倏地笑了。
霍野:别害羞,想我就直说
霍野:我走了以后有没有偷偷哭鼻子?
林司越这回多了俩字:滚你妈
霍野闹他:别啊,你没哭我可哭了
林司越:哭,哭给我听
霍野乐了:日,你怎么有这种变态嗜好?
微信里吵吵闹闹,房间里没有开灯,林司越轻轻咬了咬滤嘴,火星在薄暮中亮起。
他眉眼低垂,一抹笑意缓缓勾上唇角,无声骂了句:“狗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