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州坐在那里,默默看着阿天,洋服真的很适合阿天。
意大利的高级西装,腰身掐的合体,阿天的身影刚从试衣间出来,又很快被九哥挡住了。九哥帮他系扣子,整理背带,还帮阿天穿外套。阿天也很自然,低头抬头间,跟九哥眼波交汇,便微微笑着。
自己是个局外人,阿州大约知道会是这样,但亲眼看着证实这一点,还是觉得很难受。
【遗忘是再平凡不过的事啊,但为何这最简单的事于我而言,却如此的不简单呢。】
阿州想着下车时,阿天放在阿九掌心里的手。
他也好想握紧。
他从外面疲惫地回到破旧的棚屋,怀里揣着一天的收入换回的晚饭,好像回来的太迟,饭已经冷掉了,阿梅身体不好,也不知她能不能吃得下。
家里很安静,只微微有光从门板透出。他心里一紧,握紧了藏在腰后的半把剪刀,刀口舔血的日子,让他时刻充满警惕。
轻轻推开半掩的门,屋里一切如常。
阿梅小孩子困觉大,已经窝在简陋的床铺里睡着了,一握平日乱糟糟的长发,被梳得很柔顺,铺在洗的发白的枕上,家里也整理过了。
木桌上一灯如豆,柔暖静谧,一个身影枕着手臂,露着乌黑的发顶,似乎是睡着了。
他松了一口气,手改为虚握着剪刀,暂时危险解除,只是他有些头疼不解,又有些说不出来的欢欣喜悦,这位少爷,怎么又来了呢。
就算是个子高高的,但是面庞清亮,一双星星眼,一对小虎牙,唇角笑起来翘着,看着就是个还有些稚气的小公子。
这种粗活,他哪里干过,只是帮自己搬了一下门板,就被倒刺扎了手,手足无措地吸气,就像那天在集市上,笨手笨脚地摔碎了糖花,软乎乎地看着自己。
他心里一揪,看着那白嫩的指尖流了血,比自己让刀划破溃烂的伤口都难受。
但他嘴巴生硬,不会说关心的话,只说着刺留在里面就不好了,却轻轻的捧了那根手指,把木屑挤了出来。
简陋的处理,对自己这样的粗人是够了,只是这小公子十指纤纤,连指甲都是粉色的,带着小月牙,一看就是应该让人好好呵护着的人,没有上药,也不知道会不会发炎。
他低头看了看,果然还有点红肿,但也快愈合了。一个矜贵的公子哥,怎么家里人也不关心吗,任由这样伤着指头好几天,到底还是有点心疼。
想起前几日这小公子硬塞给自己的伤药,他转身轻轻取了过来。
药粉倒在小碟子里,散发着幽幽的药香,和小公子身上散发的味道出于同源。也不知是什么名贵料子配的,效果奇好,自己手臂的伤口很快就愈合结痂了。
他也不知道他豁出性命,冒着日本人的枪口去救人的时候在想什么,他自己都泥菩萨过河,朝不保夕了,居然敢跟鬼子叫板了,为的是一个一面之缘的买糖花的客人。
鬼迷心窍。
他自己唾弃着自己,却心口不一地,把手洗干净,生怕惊醒人,半跪在地上,架着胳膊,沾了药粉,轻轻触及那个指尖,像碰触他不可能实现的梦,不可能触摸的光。
一边涂上药粉,一边还抬眼看着人,心里默默念着,可别醒了。多睡一会吧,在他这个勉强遮身的屋檐下,再多睡一会,多停留一会吧。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理所应当的,没人问过他痛不痛,累不累,难不难。
不管受多少伤,哪怕命悬一线,哪怕死里逃生,他都没怪过,怨过,恨过。因为他是生在污泥里的,因为他除了一条烂命什么都没有的,一只流浪狗。
富人,向来为富不仁的多,富贵人家的花,如天上的月,他本是想也不要想,碰也不该碰的。
可这个漂亮的人带着一脸的温柔痛惜问他,你疼吗,你累吗,你有难处可以来找我,我愿意帮你的。
他想说,我疼不疼、累不累又有什么要紧,让妹妹饿肚子我会更难受,我的难处太多,是说不出的,我的苦楚也是普罗大众的,我太寻常了,我不值得,你快点走吧,离开我,离得我远远的。
他却又不舍得现在对这人说这些,他自欺欺人地想让这一刻来的更晚一些。
一贯悄无声息,不知是不是心绪不宁,呼吸变粗重,刚刚点完药,那人就迷迷蒙蒙地醒了过来。他忙将药碟藏在身后,宁愿不要让人知道。
那双漂亮的眼睛睁开,看见是他,立刻变的温柔又惊喜,在黯淡的如豆灯光里,一层一层渐染出欣悦的光彩,熠熠生辉,炫目夺神,仿佛对他祈盼已久,仿佛与他久别重逢。
“阿九,你回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画面闪过波动,立刻破碎起来,连带着这句话也层层回荡着:
“阿九……你回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阿州猛然惊醒。
阿州满头是汗,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他坐起身,看着自己的手,在梦里,他好像就是用这只手,触碰着阿天的手指。
刚刚阿天那句话还在他脑海里回声,而刚刚破旧黯淡的一切倏忽消散无痕,眼前现实的景象,是冰冷华丽的窗帘,是夜深深尚未破晓的天光。
这感觉太真实了,他感觉得到阿天指尖柔嫩的触感,感觉得到微微的温度,甚至感觉得到九哥手臂上新愈合的伤疤牵拉的痛感。
仿佛他用九哥的双眼、双手、全身,感知着所有,仿佛那些都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仿佛在梦里他就是九哥。
阿州又猛然抬头看着条案上的粗陶罐,九哥的骨殖。他曾经往里面滴过血,他原本以为那个术士所谓的移魂,只是骗人的。
阿州睁着眼睛,他捏着掌心里上次刀割后的伤口。
原来阿天是这样和九哥相识的,难怪他总不解,九哥平平无奇,为什么这样得阿天的喜欢,原来是九哥先出手相救。
而阿天从那时起,就是这样看着九哥的,那种眼神,石头也会心动的吧。
窗外万籁俱寂,微微有海风吹拂,阿天的房间是套房,就在小楼的同层,可以望见对面白色窗纱飞扬。
而九哥,没有要独立的房间,他说自己是保镖,应该在少爷的房间值守护卫。气质优雅的阿天突然像变了个小妻子,浅浅羞涩地低头,默许了这样的房间安排。
九哥在陪着阿天吗?是在套房的外间歇了,还是登堂入室,入幕之宾,跟阿天睡在一起?九哥,换了新的身体,也已经与阿天欢爱过了吗?
他那双粗糙的大手,会不会此刻正在摁着阿天细薄的腰肢,会不会正在无力反抗的美丽身体里,耀武扬威地逞凶。
黑暗中滋生出无尽的嫉妒与**,阿州鬼使神差地掏出手表,看了一眼指针,午夜十二点钟一刻,正是子时。
他现在知道九哥没有死,阿天依旧深爱九哥,九哥也深爱阿天。他本不该生那些阴暗觊觎上位的妄念,他本该死死压抑野心勃勃的一切,他本该做一个清心寡欲毫无遐思的小叔子,但他做不到。
他本是不配。
九哥!九哥!我望了你一辈子,也不能与你比肩,你我手足兄弟啊,唯有你不会厌弃我,你是君子,你是英雄,我是小人,我是虫豸,是我悖逆人伦,我不配做你兄弟。
我知道我不该去想他,不该去喜欢他,可我控制不了了……
阿州从床上弓身爬起来,下地僵硬地走过去,掏出抽屉里的刀,打开那个陶罐,魔怔一样划破手心。
阿天,你不该让我看见你,你不该毫无防备,不该觉得,有九哥陪着你,你单方面说着切割清楚,就清楚了。
九哥是为少爷而生的骑士,为了心爱的少爷赴汤蹈火就是他诞生的意义,而我阿州,就是不应该存在的,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是多余的累赘。
可是没人问过他,有没有因为九哥的死,后悔过、伤心过、仇恨过,又有没有因为喜欢了阿天,纠结过、撕扯过、挣扎过。
一滴一滴的鲜血,淋淋漓漓溅落灰白色的骨殖,慢慢渗透、逐渐吸入,让灰白染入一片一片的暗红。
阿州知道自己试图正常过,但现在又被那个真实的梦,又被那些噬人心肺的幻想彻底搅和疯了。疯了就疯了吧。
他真的想听,阿天用那种缠绵细腻的语调,用那种明媚纯净的眼神,软乎乎的对自己说着关心的话。
哪怕是过往的,哪怕是偷来的,哪怕是梦里的……他也想再听一次……
阿阳少爷的订亲宴如期举行。
港岛名流淑媛贵妇、政商界的大佬,纷纷齐聚,五龙会坐馆的几位堂主,论辈分是阿天阿阳的叔伯,也都到了。
马爷作为宋爷座下第一把交椅,也是早就备好了厚礼,早早前来恭贺。
私底下暗潮汹涌你死我活,明面上依旧要做足功夫,这是江湖的规矩,是体面人的面子。
二太太那个多嘴贫舌的女仆,早就把偷看来、偷听来的小道消息,添油加醋地告诉了二太太。
二太太这才知道,阿天能回来,是阿阳求的老爷,而阿天身边那个厉害的保镖,让自己处处掣肘,原来领的还是阿阳的薪水。
自己这个傻儿子,对哥哥是一顶一的好,没的说了。把他卖了,说不得还要替人数钱。
二太太本就心胸狭窄,上次没能害到阿天早就咬牙切齿,这一阵子不知酝酿了多少坏水。
她危机感十足,始终是感觉阿天能回来,哪怕老爷说不让他出席宴会,对阿阳也是巨大的威胁。
阿宝管家之前处置好那个下药的厨娘,现在又看见二太太,想了又想,实在气不过。难道少爷就这样白白地被人害,任人鱼肉,谁都可以来踩一脚作践到泥地去。
阿宝管家知道阿丽夫人身体不好,不敢给她汇报,抽空就把事情一五一十给阿州讲了。他想阿州是个厉害的,不好相与,定能给二太太好看,再不济至少应该让自己这边有所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