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爷阿阳,即将成年了。
五龙会不成文的规矩,成年后的继承人,订了亲事,就代表成人了,可以接班执掌帮会里的大事。
阿阳少爷的订婚对象,不仅是门当户对,而且有些高攀了。娉小姐出身律师家庭,父亲是太平绅士,有英联邦女王授予的爵位,家世显赫。
娉小姐的父亲原本属意的联姻对象,是宋家嫡长公子阿天,他不仅才貌出众,而且性情温和,也洁身自好,不像他的父亲宋爷,反而更像他的外祖父,潮州香王邵家的家风。
奈何大公子神志不清了,娉小姐又与阿阳少爷有意,爵爷也无奈之下,同意了这门亲事。
二太太最近是春风得意,他的儿子争气,虽然不如大少爷才华横溢,但胜在稳稳当当。
阿阳能赢的娉小姐芳心,是她儿子有本事,比大少爷能干。
按部就班地听从家族联姻定亲,顺利完成一件又一件人生大事,这在港岛的二世祖里,已经是难得的出挑懂事了。
因着要为自己举办订婚宴,阿阳巴巴地去求了宋爷,求父亲放哥哥回来。
“父亲,我想天哥了,您不也想他了吗……”
宋爷想,大少爷好歹也还有些价值,而且作为他属意的继承人的兄长、自己原配所生的儿子,到底是一家人,家族里这样的大事,不够圆满也说不过去,便允许了阿天回来。
只是订婚宴不许他出面,要等私底下家宴的时候,一起吃个饭,认认亲就罢了。
阿丽夫人听说儿子终于可以从软禁的岛屿回港,容光都焕发了几分。
但是宋爷派来的人接下来的话,又再次击碎了她的希望。那仆人恭恭敬敬的半弓着身:
“太太,宋爷吩咐,二少爷订婚宴上名流众多,让阿州先生陪您一起去,大公子可不必出面了,留在别院好好休息,晚间家宴的时候,一家人一起吃个饭就是了。”
阿丽夫人一颗刚刚活过来的心,像是撕成了两半,又浸泡进冰水里,再被人狠狠踩上一脚。
她不知道仆人什么时候走的,只觉得一口气哽在心口,就是上不来,天旋地转间,被阿嘉扶着坐在椅子上。阿嘉慌忙给她顺着胸口,急得要哭:
“夫人,您万万不要动气,不值当的……”
阿丽夫人缓过来,泪如雨下:
“他嫌我的儿子给他丢人了,他这样轻看我的阿天……阿天可是他的亲生儿子啊,他夸过阿天的,说阿天聪明、缜密,将来能担当大任,他都忘了,都忘了……他宋家从一穷二白到能有今天的脸面,不靠邵家,不靠阿天的外公,平白无故还有谁能给他挣吗?可他好狠的心啊……只认钱,只认面子,不认血脉亲情……我可怜的阿天……”
阿州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看着悲伤欲绝的阿丽夫人。她已经有些老态了,恍惚间,已经不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太太,而像一个寻常受苦的妇人,有些像自己早逝的渔家的母亲。
阿州默默上前,尽可能轻柔而有力地扶起阿丽夫人,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瘦弱身体,声音低沉,却坚定有力:
“夫人,只要您还认我这个干儿子,就相信我,到那天,我一定要带阿天去,有我在,要让任何人都不能看不起他……”
庭院里的橘子树,是阿九去年春天时所种的,现在亭亭如盖,那对阿九救回来的鸟夫妻,都已经孕育第二巢宝宝了,绿荫里是叽叽喳喳的啼鸣。
阿天仰着头看着小鸟,有些不舍。
微风徐徐,一片小树叶掉落在阿天鬓发之间,阿九轻轻抚摸着阿天的发丝,取下树叶的时候,手指滑过那白皙的耳轮。
“阿天放心,岛上风调雨顺,也没有天敌,它们都会好好的茁壮成长。”
阿九不舍得碰阿天,只隔着空气似触非触地描摹着那个耳轮,指尖感受着微微的温度,郑重约定:
“以后我会带你再来看它们的……”
一个四季的轮回,阿九的灵魂也经历了一个轮回,更加坚韧,不惧世间风雨。
水波澹澹,春雁南归。
阿天春衫渐宽,在阿九护送下离开蒲台岛,阿宝管家跟随着,打点好了阿天的行装。
虽然宋爷吩咐的是只回去小住,赴过家宴就回岛。
但阿九却另有想法。阿天的身体,已是每况愈下,睡眠的时间越来越久,好似灵魂需要大量的休息,才能维持在这个躯壳。
不能继续呆在蒲台岛上了。
如果阿天真的会离他而去,那他必不能让阿天留有遗憾,在岛上孤寂此生。而且,梁真人还曾说,有一个机缘,可以救阿天。
“阿九,我们真的要离开吗?我担心……”
头一次光明正大站在码头上的阿天,对出岛还有些迟疑。
他不太想入世,他怕世人又会拆散他与阿九,毕竟阿九改头换面,现在是阿杰了,依旧是男人,依旧没有身份,没有家世。
他想留在这个桃花源,身边伴着爱人,避开一切风波,隐世而居,相知相守,哪怕没有自由也足矣。
阿九理解他,但他不舍得阿天因为自己这样,生平第一次想违拗阿天的意愿。
“阿天,我们离开这里,你不是一直想出去吗?不要担心……”
他想带阿天看世间繁华,让阿天又骄傲又自由,想和阿天一起堂堂正正走在街上,不惧怕世间所有的眼光,不再四处躲躲藏藏。
阿天的担忧他都懂,阿天没吃过的苦他都吃过,他比阿天大几岁,也比阿天成长的环境恶劣百倍,他经过人心险恶,他知道世态炎凉。但阿九仍旧愿意艰难的陪伴阿天,为阿天撑起一方天地世界。
阿九问过自己的心,提携玉龙为君死,他死过一次了,重活一世也应该和阿天在一起,做阿天行走世界的拐杖,做阿天面对险恶的盾牌,用矛头对准外界的伤害,用最柔软的腹部,拥抱阿天以爱与温柔,用最大的功德,挽救阿天于万一。
阿丽夫人和阿州一起迎接回家的阿天。
站在这座小小的洋楼前,看着眼前比记忆里多了一些皱纹的母亲,和伴在母亲身边,面容熟悉的阿州,阿天恍如隔世。
他比母亲高许多,可以轻易把母亲的肩头抱在怀里。不知是他长个头了,还是一向能为他遮风挡雨的母亲衰弱佝偻了。
“母亲,我回来了。”
阿丽夫人看见阿天一切都好,欣慰不已,久别重逢的喜悦,随即又转为惊讶。儿子看见阿州,却依旧面色如常。
阿丽夫人怔愣一下,随即欣喜若狂,指着阿州问道:
“孩子,你……都记起来了么,你都好了吗?你现在认不认得,他是谁?”
阿天看见母亲连连发问,不由得鼻子酸酸的,微笑着握住母亲的肩膀,轻抬头看着英俊的男子道:
“我当然认得了。他,是阿州……是阿九的,孪生兄弟……”
看着母亲老怀大慰的样子,阿天咽下了话头,还不能告诉她,阿九其实还活着,让母亲再高兴一下,也好。
阿天微微歉疚地回看着阿九,阿九不着痕迹地轻摇一下头,示意无碍的,他们心有灵犀,彼此一个眼神,就懂得对方的意思。
他们两个的默契,都落在阿州眼里,他捏紧了拳头,神色冷峻,隐隐怒火中烧。
阿天陪着母亲有说不完的话,他坐在两侧下手的花梨官帽椅上,回头喊了阿宝管家,要他把自己配好的香丸拿过来,给母亲熏香礼佛时用。
阿九和阿州,一边一个,立在阿天的椅子后侧,像两尊门神,眼神交错,都是四溅的火花。
阿丽夫人有意为阿天和阿州创造机会。
阿州如今几乎等同于她的半子,见阿天一出现,阿州一双眼睛便离不开、挪不动的样子,阿丽夫人也有些好笑。
这些年轻人啊,喜欢的心思,是一点也藏不住。
“阿天能好,多亏老爷保号,我要去烧一柱香,你们聊……”
阿丽夫人想把阿九也带出去,听说这个保镖还是二少爷阿阳雇来的,阿丽夫人有些不放心。
偏这个保镖不识相,恭谨地垂首,一步也不肯挪动,口气虽然不生硬,但意思却明白:
“夫人,我要时刻守着少爷的,不敢稍离,夫人恕罪。”
阿丽料他也不会怎样,何况阿宝管家也曾说过,这个保镖对阿天极好,便微微颔首,先行离开,去拜菩萨去了。
阿天看了看阿州,探出指尖主动牵起阿九的手,还没有说话,阿州就神色大变,皱起眉头:
“阿天,你怎么能……他不配……”
阿天轻叹:
“阿州,我们不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好好说话吗?为什么每次都那么冲呢……”
阿州看着眼前可憎的保镖,回想起上次看到的景象,又死死按捺住,冷脸道:
“任凭他怎样,取代不了九哥,即使阿天你能认,我也不认。”
阿九回握了阿天的手腕,示意他安心。
阿九抬头,与阿州敌视的眼神对上,心情无比复杂。这是他相依为命的弟弟,他们血脉相连,他们手足相骈,是造化弄人吧,怎么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呢?
“阿州,你从小喜欢吃蚵仔煎,但是从不肯放葱花……那一次,邻居大婶送来了新鲜的蚝,阿妈趁鲜做出来,却不小心放了一点葱花,你扭着脖子不肯吃,还跑掉了……”
阿九似乎也没有在看阿州,他幽幽开口,陷入往昔回忆。
尘封了那么久,太过于甜蜜也太过于悲痛,他刻意去遗忘的,可一旦打开这个陈旧的盒子,父母在世时的音容笑貌,依旧像一幕幕剪影,出现在眼前。
“你那时候心气高,谁都不能拗你,太不懂事……阿妈把蚵仔煎用盘子扣起来,怕老鼠偷吃,然后让我去找你,她和阿爸出海去了,想给阿梅做一条小被子……然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回来……”
他的家乡大澳渔村,在英国殖民统治下,民生凋敝。
他的父母,一对舢舨客,为讨生计,给英**舰上的大兵贩售过小商品。用高高的竹竿挑着送上去,几块硬币就从坚不可摧的军舰上,从那傲慢无礼的大兵手里,轻贱地丢在父母脚下的舢舨上。
挣的太少了,不够补贴家用,父母不甘心,出海冒险,葬身鱼腹。
阿九叙述着,已经红了眼眶。
寻常烟火,却是永决,他永远记得那天,那碗冷掉的蚵仔煎,记得阿州悔恨的号啕,记得没奶吃的妹妹吮着手指,饿得大哭,又被正哺乳的邻家阿婶,抹着泪抱过去喂奶。
他记得自己突然间变成了家里的顶梁柱,突然间长大成人。
“阿州,我确实是你的九哥。你现在应该知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