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天不认识野菜,也不会捕鱼。阿九煮了一道野菜烩鱼,把鱼腹没有刺的部分挑好了给阿天吃,盛了浓白鲜香的鱼汤,一碗热腾腾的放在阿天手心里。
渔网被鱼鳍勾破了一些,阿九把阿天安顿好,像是用事务填补两人之间的无言,开始补网子。
阿天被照顾得妥帖,阿九忙忙碌碌半跪着俯身做事。阿天看着阿杰熟练地拿着梭子和鱼线织网,不由得眼睛亮晶晶地由衷夸了句:
“你怎么什么都会,你好厉害。”
不过是修补渔网而已,算什么本事,养不了家,糊不了口,拉扯不大弟弟妹妹。
阿九有些无奈于少爷的天真,却又觉得阿天无比赤忱。
他是千金之子,却平等待人,从没有欺压过别人,也没有瞧不起别人,还总是发现别人微不足道的闪光点。
阿天鼓着腮撅起嘴吹了两口,小口小口地吃鱼肉喝鱼汤,吃的开心,胃里暖洋洋的。
阿九眼里,阿天也什么都好,懂很多大事,又高贵,又有才学。
可是阿天这样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依赖自己的样子,阿九也喜欢得心发疼。天真灵动,又赤忱光明。
阿天那样好,允许自己有爱他的机会,也得以被爱。
他喜欢的只是阿天,他会给阿天他能有的所有,去卖糖花捕鱼做苦工也好,去作奸犯科杀人越货也好,他要照顾阿天,给阿天他能力范围内最好的生活。
可是阿天喜欢的是以前的阿九,他喜欢阿九给他折的草花,拿着也高兴,而不会喜欢现在的阿杰。
阿九复杂的收回视线,但早就让阿天看到了。
阿天敏感心思,有一些话想说出口,也有一些熟悉的记忆呼之欲出,但一阵风吹起涟漪,吹散了他刚刚凝聚的一点点回忆。
阿天眼前有点模糊,摇摇头,看清了阿九的脸,又忘记了想说的话。
“我忘了,好像刚刚还想跟你说些什么,只是突然又想不起来了。真奇怪呀……阿杰,我是怎么了呀……”
阿天迷惘的笑了笑叹气,似乎是问阿九,也像叹自己。
阿九半跪在湖滩上看着阿天的脸。
素肌不污天真,晓来玉立瑶池里,阿天这样的人,是璞玉浑金,纯真无邪,洁白透彻,让人想捧在手心里、心尖上,又合该是脆弱高贵的,不应该受无端的风雨磋磨。
一辈子想不起来也好,起码无忧无虑的,不用承受悲伤。
膝盖下的卵石被南洋炽热的日头晒的滚烫,烫到阿九心里疼,受折磨的宁可是自己,也不要是阿天。
你是我抬头望得见的月亮,可却是我回不去的故乡,我永远深爱的故乡。
阿九打起精神,从身边的包袱里拿出一个梨形乐器,举在阿天眼下,努力用那张看着就不苟言笑的脸,硬挤出一点献宝的笑意:
“阿天少爷,我弹个南洋小曲,少爷要不要听听?”
阿天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带着一点点好奇和探究,似乎是被这个粗蛮外表的保镖内在那细腻柔情的一面所意外打动。
【自从相思河畔见了你,就象那春风吹进心窝里,我要轻轻地告诉你,不要把我忘记。
自从相思河畔别了你,无限的痛苦埋在心窝里,我要轻轻的告诉你,不要把我忘记。
秋风无情,为什么吹落了丹枫,青春尚在,为什么会褪了残红。
啊,人生本是梦……
自从相思河畔别了你,无限的痛苦埋在心窝里,我要轻轻的告诉你,不要把我忘记。
秋风无情,为什么吹落了丹枫,青春尚在,为什么会褪了残红。
啊,人生本是梦……
自从相思河畔别了你,无限的痛苦埋在心窝里,我要轻轻的告诉你,不要把我忘记……】
阿九轻轻弹唱,乐调是南洋风情,是热烈的,大胆的,也是婉转的,无奈的。他仿佛在唱自己,在倾诉自己的爱恋与请求,请求爱人不要忘记自己,却也不敢强求。
阿天听得入了迷,托着下巴,望着阿九抬起来的眼睛,不由得觉得这双看似无情的眸子里,满溢了柔情与哀伤。
一曲唱毕,余音袅袅。他问:
“暹罗民歌,都是这种风格的吗?听的人,心里暖洋洋的,好像也有点酸酸涩涩的。”
阿九与阿天眼神触及,又不著痕迹的转开,只低着头状似无意地问:
“那……少爷喜欢听吗?喜欢我……唱的吗……”
他明明非常在意,又不敢表露。
他希望得阿天的喜欢,包括他做的事,唱的曲,甚而他的存在,但凡阿天有一丝丝的喜欢分与他,一切便都赋予了意义。
阿天就是他的意义。
阿天晃了思绪,总觉得阿杰身上说不出的让他觉得安全,心生亲近。回了一下神时,才由衷地赞叹道:
“金刚怒目,却能护法,原来不能看外表以貌取人。以前是我肤浅了,阿杰。”
“你唱的很好听。”
阿天眼睛里是奇异的欣赏:
“你一个武人,原本我只以为你打打杀杀的,没想到金刚低眉,唱首民间小调,也能唱出这样柔情似水的情意,仿佛对着心爱的姑娘唱似的……”
阿天说着说着,突然住了话头,像是觉得言辞不合宜似的咬唇不语,面上透出羞恼懊悔来。
自己在说什么暧昧的话啊!自己是个男人,哪能自比姑娘啊!关键是,怎么好把自己代入对方心爱的人,别人肯定会恶心的吧,恶心自己这样不知廉耻,喜欢男人的怪物。
阿天脸色苍白,他知道自己是异常的,即使他觉得爱一个人没有错,他愿意对抗世界。
但他也知道,他有罪,他犯下了贪心的罪,他想要的太多,他想要世上最珍贵的爱。
他失去了阿九,证明了已得到过爱,短暂地。老天爷让阿九死,是在惩罚他,惩罚他的贪得无厌,既要又要。
怪物只配被禁锢在这与世隔绝的孤岛上,永生永世做一个邪恶肮脏怪异的,渴望爱又不配得到爱的海怪。
暖阳撕开一道裂缝,洒落一缕光明,但阿天退缩着,重又缩进晦暗的角落。
阿九啊,我的阿九,我的阿九死了……阿九……不,阿九还活着吧……这人是谁?阿杰?他为什么看起来有一双阿九的眼睛,相似的让他生出错觉,错认那眼神中的孤注是温柔……
阿天再次陷入记忆与现实的混乱。
阿九心疼看着阿天变幻的脸色,只怕阿天又犯癔症,赶忙引导控制住阿天的注意力,转移话题:
“少爷……见过这个乐器吗,你看,它像个梨子,五根弦,最适合南洋风情的曲子,很好听……”
阿九把微温润的木质伽倻琴轻轻放进阿天手心,哄孩子一样温柔诱导着:
“这是暹罗竖琴,民俗风土的乐器,少爷见过吗?少爷喜欢听吗?”
阿天在失控的边缘被阿九拉了回来,他脱离了虚空的心境,被拽回到现实,眼神里的惶然失措,让阿九心疼的无以复加。
人总是在最无能为力的时候,遇到自己想保护和照顾的人。怎样才能让阿天好,阿九恨不得以身代之,替阿天疼,罪与罚,替阿天受。
尽皆是他的罪过。是他引诱了无辜的阿天,是他下三滥,无媒苟合,偷食禁果,让阿天蒙受无数羞辱,从高高在上的继承人,堕入万劫不复。
我这样的烂人,只想对你好,可带给你的只有痛苦与不幸。
阿九无法剖白心迹承认自己还活着。怎么开得了口说呢,说他命硬,破烂的躯壳没有了,卑贱的灵魂仍然顽固地不肯消散,烂人贱命祸害久长。
他不配,他真的不配再让阿天爱着了。
阿九迷信,总觉得,自己会给阿天带来霉运不幸。但他又太卑劣了,为了一己私欲,自欺欺人,自私的要留在阿天身边。
让他再留得久一点,哪怕隐姓埋名守一辈子,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