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新月 第5章 斗酒

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周落秋不知道怎么安慰良嫔娘娘，她也不知道那人是谁，官居几品，是哪地的人。她想到了同住一宫的四公主，她会知道吗？难说。新晃登基两年，她与良嫔同在一个屋檐下住了两年，四公主虽善良但终究代表皇室利益，她皇兄的妾与大臣私相授受，她会怎么做？

会告发吗？还是会选择缄默？落秋觉得前者可能性更大一点，如果今天无意偷听的是四公主而非她一个小小的选待，又会怎么样呢？

她深吸了一口气，觉得皇宫真是多艰。

她在挂着八角玲珑香囊的床上翻来覆去，想给小荷讲，又担心小荷会说出去，担心会引来杀身之祸。良嫔是高门贵女，她的身后还有家族，那她周落秋呢？如果事情多说会不会被认为诬陷谗言呢？

好难，真难，太难。

她一连想了几日，直到良嫔的宫女说娘娘的生日在三日后，希望选待前去。她一下子慌了神了，不是，良嫔娘娘过生日，她多少要准备礼物祝贺，可是她一个选待，才拿了两个月的月钱，内务府虽然有预支月钱的先例，可是她多少脸皮薄，也不好意思要，就算要了，一个月的月钱也没多少。

思来想去，她决定送个自己拿手的，她擅长作画。

想了又想，她搜索出入京的颜料，画了三日，她画了自己的家乡。

暮山紫幽远，天水碧广旷，秋香色婉约含蓄，胭脂色浅绛，缃色淡雅，皦玉留白。

山河相依，江河奔腾，群山连绵，天际旷远。

见天青，见群山，见朝霞，见烟波。

看白墙黑瓦，看流水人家，看枯藤落日，看鹅鸭嬉戏。

她的家乡徽州，是汤显祖笔下“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她希望良嫔娘娘如果可以，身世平常一点，在如画如诗的地方可以觅得良人，而不是困在深宫里黯黯蹉跎一生。

三日后，她带着小荷拿着画卷去找良嫔娘娘。见到良嫔穿着一身云水蓝色琵琶襟月华裙，瑶台髻，宝蓝点翠珠钗，比往日更为清艳动人。她笑着让宫女给周落秋倒茶，温柔地说；“周选待，请坐，你愿意来本宫很高兴”之后她让宫女上菜上酒，还未布置完，四公主也到了。

“月归公主，请入座”

周落秋见良嫔这样好精神，心生疑惑，却也不好多问，把疑虑压在心里，暗暗观察。三人把酒言欢，周落秋喝了一杯觉得无妨，良嫔开始时喝了两杯，尚未上脸，突然落秋想起生辰礼还没送，忙让小荷送上，四公主看了片刻真心称赞落秋画功了得，良嫔细细的看了很久，纤长的手慢慢抚过山川，抚过流云，抚过朝霞，最后停在了白墙黛瓦的民居上，很久。

良久，她缓缓开口，说“落秋，这是你的家乡吗？真漂亮”

“和本宫见到的景色一点也不一样”

“如果可以生活在你的家乡”

她顿了顿，沉思半刻，说“这荣华富贵，本宫不要也罢”

她凝视着画卷上每一处景色，细细地看，纤长的睫毛颤了又颤，最后看到落款，对周落秋说“落秋，谢谢你，本宫很喜欢。”

之后良嫔娘娘给自己斟了一杯又一杯酒，她喝酒也是很温婉的，但倒酒的动作却很利落，周落秋陪了两杯，她深感良嫔娘娘酒量真好。

四公主也在陪酒，孟月归她似乎比落秋能喝，“不如我们斗酒把”四公主提议道

也不是不行，落秋暗自想道，她感受到良嫔现在情绪的复杂，如果喝酒可以浇愁，那她周落秋可以陪良嫔娘娘喝很多的。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落秋记得自己又喝了六杯，苦涩，苦涩，还是苦涩。喝酒会感到开心吗？会觉得醇厚吗？还是说苦有回甘？

第七杯喝完，四公主说落秋醉了。她想反驳，突然发现良嫔娘娘两颊绯红，泪一滴滴往下掉。

良嫔喝的快，周落秋喝了八杯，而良嫔呢？她喝的太多了，她面前的酒壶倒空了两壶，那至少是落秋喝的两倍。

良嫔哭了，然后自顾自的说：“我名聂漱，今年二十，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她把这两句诗翻来覆去地念，念到所念人，眼眶微红，泪如雨下，甚至瘦削的肩膀颤动，像被惊扰的蝶。

她断断续续的说，她的爱人是曹孚，今年的新科状元郎，正四品，吏部侍郎。他也算运气好，皇帝惜才，不然那轮得到非世家的他呢？

说到世家，她自嘲，她叹息。

她说，如果本宫不是庆安聂氏，何苦入东宫？姑嫂叔伯觉得我不嫁给太子，是我痴傻，是我疯魔。可是他们哪知道，我和曹孚认识十年呢？

我十岁的时候初见他，上元灯节，我第一次出府，却为了看变戏法把祖母给的累丝金凤簪子丢了，我没察觉，等到发现了各处焦急的找，不敢回去。直到我看见他在变戏法的摊子前痴痴的等，把我的累丝金凤簪当做宝贝一样攥在手里，他那时也是十岁，穿的也是普通的衣袍，还缀着补丁呢。

良嫔回忆往事，双目微阖，在眼角洇出一滴泪来。

她继续说，我的簪子失而复得，我想给他些银子换件衣裳，他却以为我是酬谢，坚持不要，还说什么君子饭蔬饮水堪贫贱，商鞅立木为信他等一时三刻又何妨之类的话。最后在我的苦苦哀求下，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和住址。

儿时家里专门请老师来给子弟授课，我想着他是君子，虽不爱财，但书籍笔墨总是需要的吧。我不敢把我的书给他，因为先生会验我们的功课。我就一个字一个字地抄。

说到一个字一个字抄的时候，落秋惊讶地望向良嫔，原来可以为一个人做到这种地步吗？世家小姐被罚抄上一遍《女戒》都哭哭啼啼不愿意，何况是四书五经这样的高深晦奥的书呢？

良嫔叹了口气，《尚书》《礼记》《春秋》《南华经》，孔孟老庄，辞赋骈散，我常常抄到半夜，再装订好，借着婢女出去买胭脂的空档偷偷给他。

她又说，我这样抄了五年，原本念书资质平平的我，没想到成为家族姐妹里最有学问的。

十六岁颇有才气，先皇认为我精通文墨，可帮助太子妃料理东宫，我就，我就这样成了太子良娣。

赐婚的旨意下来，家里一会认为良娣位分低，一会觉得嫁给太子也算佳配。可是我不想嫁，一点也不。

我偷偷去见他，我第一次当着他面哭，我说我想嫁他。良嫔娘娘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泪渐渐止住了。

他第一次抱了我，他第一次没有拘束于男女有别，他也是爱我的吧？他说他若是高中，他就回来娶我。我相信了。

我苦苦哀求当家的哥哥推迟婚期，哥哥拗不过我，可是那年科举放榜，他没有中。

若是前面的故事已经算曲折，那良嫔接下来说的话却真真让人肝肠寸断。

“可是我后来才知道，我的哥哥，我身居高位的亲哥哥，在科举中动了手脚，找另一个寒门子弟顶替了他，他明明已经高中了”

良嫔说这话时，语气没有波澜了。落秋很意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良嫔娘娘是难过到了极致，眼泪都流干了吗？她当时知道得有多绝望？

“知道的时候，已经在太子东宫一年了，那时本宫怀孕了，本宫知道后，悲愤欲绝，大病一场，孩子小产了”

“自那以后，本宫被诊断出来，无法再有孕了”

落秋一时间，为良嫔难过，为她怨恨，为她委屈，五味杂陈。

“今年他高中了，可是他说，他要娶商贾之女为妻”

“他曾经是爱我的吧？我出嫁那天，他跟着车队走了十里，直到力尽。我嫁入东宫，他也来到京城，卖字画为生。也是丫鬟从外面买来折扇，我看着像他的，我一调查，才知道他都来了半年了”

“他今年高中了，可是我已经是宫妃了，我不能嫁给他了”

“是我命不好吗？还是我福薄至此？我和他，真的一点可能都没有了吗？我们之间为什么会有身份的悬殊呢？”

她摇了摇头，珠钗闪着玳瑁的光。

“幼时被教导要贤良淑德，少时学了很多经文乐理，后来被迫学着讨君主欢心，学着八面玲珑，可是本宫学错了？本宫怎么越来越痛苦了？”

她抬眼，纤长的手扯着衣襟，她喝太多了。

“想获得爱，想被爱，是这样困难的事情吗？他们满口仁义道德，可是为什么言行不符呢？他们是真的为我好吗？还是说本宫本就是家族获利的工具呢？”

“他和旁人是一样的吗”

“还是说，他害怕了？”

“十年相识，在门第偏见的高墙下，显得微不足道又可笑”

“头好疼”

良嫔说了太多，醉意太重，她撑不住了，头一偏，歪在了桌子上，睡着了。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为了弥补昨天没更，今天真的努力写文了，写了五千。会努力再多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