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杨氏丰姿绝艳,牵着郑王停在张鹤卿面前,面带矜贵微笑称“免礼”,四岁的小郑王则仰起头,眨一双乌黑大眼对张鹤卿道:“张相公,你方才在同我阿耶说话吗?”
张鹤卿道:“是,臣方才面见了陛下。”
郑王小脸一垮,怏怏不乐,“我阿耶病了很久,我不想阿耶说很多话,我想阿耶好好休息。”
张鹤卿微笑说:“大王仁孝,臣向大王请罪,惊扰了陛下休息。”
天子在内听到此番对话,微露笑意,抬眸间淑妃已携子入殿,盈盈一拜,起身时美眸中已是珠泪纷纷。
天子招手,“六郎过来。”
郑王挣脱母亲的手,乳燕般投入天子怀抱。天子将他沉甸甸的小身躯搂在怀中,看他一双大眼毫不避讳在自己脸上逡巡,微笑问:“六郎看阿耶是否变了?”
“阿耶瘦了!”他小手在天子脸上抚摸,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担忧。
淑妃这时靠着天子缓缓坐下,手挽着披帛压一压眼下,楚楚视他,郑王小手指着她道,“阿娘也瘦了,阿兄不让我们看阿耶,阿娘就哭瘦了!”
他撅着小嘴,露出几分可爱的委屈。天子将他放置一边,看向淑妃道:“朕昏沉不醒,太子封锁消息并无过错,你跑到殿前哭哭啼啼,岂不扰乱人心?”
淑妃含着泪,却高傲地扬起下巴,“我只是牵挂你,能有多大的过错?赵王私自离藩,怎不见太子治他的罪!”
天子蹙起眉心,在清醒当日,贵妃与太子就已跪在御前禀明了此事。
天子除了太子成昭外,另有五子五女,赵王玄晖行二,乃贵妃萧氏所出,只略比太子小了数月,两年前刚满十六,便已离京出藩。
国朝旧制,皇子成人,在京完婚后再携妃出藩,但那时天子为风疾所累,连皇太子的婚事也无暇顾及,遑论赵王。
然而贵妃素来贤德,认为皇子既已成人,便应按规矩离京,昔日魏王盘桓京师,终酿大祸,可见制不可违。至于纳妃一事,君父圣体违和,何谈儿女私情。
天子十分感动,于是出赵王为冀州都督,并暗思待太子择妃时,为其也拣一才貌俱佳者为妃。
赵王在冀州两年,从无芥藓之过,政声斐然,民间称为贤王。这一回却私自带了两名仆从,从信都冒雨疾驰回了长安。因藩王不得无故返京,赵王入不了城门,在雨中长跪不起,哀求长兄允许自己入宫探视。
太子与贵妃俱遣人来劝,赵王才起身在城门外守了三日,直到天子苏醒,才叩首返回冀州。据说尚未抵返,就病倒在途中驿馆。
天子初闻时也颇恼其任性,然贵妃脱簪请罪,说自己教子不严,愿代子受过。太子也恳求说:“二郎因见贵妃家书上有啼痕而生疑,忧心如焚,这才犯禁,是臣身为长兄训诫不力,愿陛下宽宥其罪。”
天子见太子袒护,这才认真审视贵妃,见其容颜枯槁,知为自己侍疾所累,心下不由感动。又念赵王孝心可嘉,便只下诏训斥,轻轻将此事揭过。
眼下听淑妃负气之语,不由厌烦,“朕已敕责其罪,就不要揪着不放。倒是你,在甘露殿前又哭又闹,成何体统。”
淑妃心高气傲,并不服气,闻言泪盈于睫,“陛下卧榻二十余日,只太子与贵妃能入殿侍奉,倒像我们这些人无干紧要似的!那些时日妾生不如死,每日悬心吊胆,只想能看您一眼。妾怕极了,七郎,你若有事,我还活着做什么呢?我只想看看你而已...”
她哭得梨花带雨,天子终究有些不忍。
淑妃为酅公杨慎微之女,前朝帝裔,明艳张扬,天子从未见过她落泪。第一次见面时,她就骄傲如同凤凰。
当年天子闻酅公宅有百年绿牡丹一本,遂幸其邸。一入后园,果然遥见其树亭亭如车盖,而花大盈尺,绵延百余朵,殊无疲态,心下暗暗称奇。
杨慎微亦颇为自珍,命专人看护,且以红丝系金铃缠绕花梢,防鸟雀落枝。
天子乘兴走近,忽有一女郎翩然奔来,探手就摘下一朵花。杨慎微急得跺脚,“你这孩儿,讲过多少次,不可摘花!”猛想起御驾在侧,又连忙低声告诫,“还不拜见天子!”那女郎这才回眸。
艳光四射的小美人随手将花插入鬓间,对着天子娉婷一拜后,偏头问:“阿耶总说此花珍贵,以陛下所见,是花珍贵,还是妾珍贵?”
天子负手朗笑出声。
她从不掩饰自己想做皇后的野心,这份勃然的野心显得她自信而天真,糅合其丰姿与艳光,形成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天子从她身上感受到山川草木一般丰沛的活力,也感受到世间之美尽在于我的魄力,这是自从皇后崩逝后,再没有过的体验。是以入宫六年,盛宠不衰。
小郑王看见母亲哭泣,大眼中顿时也涌出泪水,撇着小嘴牵天子衣袖,“阿娘每一天都哭,阿娘每一天都跪佛祖,膝盖都肿了,不能够抱我!”
天子动了容,淑妃从不信佛,用她的话说:“世间尊贵无过于我的郎君,我还有什么可以向佛祖祈求的呢?”骄傲如斯,却在他病重时,方寸大乱到需要求佛。
天子伸手抚她的背,柔声道:“好了,不哭了,我知道你委屈。”淑妃抬起美眸看他,眼眶和鼻尖都红通通的,比膝上小小稚子,另是一番可爱风情。她含怨带娇地唤一声“七郎”,依偎进天子的怀中。
天子拥着爱妃娇儿,叹息道:“我不是好好的吗?有我一日,必不叫你母子再受委屈。六郎想念阿耶,就随时过来看望阿耶,不必阿兄允许,好吗?”
“好!”郑王脆声应道,淑妃却越发委屈上来,环住天子腰身说:“您若再不醒来,妾身母子,只怕叫人吃了...”
那日淑妃在甘露殿外跪求面见天子,声泪俱下,闹得不可开交,最终却叫人半搀半拽地拉走。虽然狼狈,仍端着气派昂首回宫,半道上,却听假山后有人私语。
“...这位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古来圣眷岂有长久?她如今这般张狂,来日怕是‘郑国太妃’的名头也未必能摊上罢。”
“这六宫之中,谁不以贵妃娘子为首,偏她事事强出头,真当自己是皇后了!”
宫中是断不敢有这等嚼舌之事的,怕是有些人觉得天子不行了,她又出了糗,才幸灾乐祸踩上两脚。淑妃冷笑着,当即叫人拿下,发现是尚服局二典衣。她闲悠悠找了个亭子坐下,命内侍掌那二人的嘴,贵妃却在这时赶到。
淑妃恨恨道:“这‘郑国太妃’之语,哪里是冲妾来,分明就是在诅咒陛下!”
天子面色阴沉,“那两个贱婢呢?”
“妾想管教她们,贵妃却说,此二婢从前为先皇后近侍,如今仍为皇后在立政殿看守故衣服,命妾宽恕她们一回。贵妃主管宫掖,妾如何敢不听从...”
她忿忿抱怨,天子目视一旁侍立的内侍监冯宝,“去告诉贵妃,将此二婢立下掖庭狱。”冯宝应声“是”,立时出去吩咐小黄门向贵妃传达圣旨,才又转身回殿侍奉。
淑妃这才露出笑容,对天子软语温存,小郑王兴致勃勃与阿耶谈话不休,童声稚语,逗得天子渐渐开怀。
殿中监此时携尚药奉御奉新饵在殿外候诏,天子命传唤进来,二人先后试药后,呈送御前,天子端着黑乎乎的汤药蹙眉,正要饮用,忽向人群一望。
“太子还没回来?”
冯宝答曰:“尚未。”
天子淡哂。
这细小的表情只有冯宝一人注意到,不禁眉心微微一拢。他是打晋王府就服侍身旁的老人,这两三年也有些摸不透天子的脾气。
昨日朝上天子对公孙弘动了怒,回宫后实际微感后悔。人主之喜怒好恶不应过于外露,且公孙弘毕竟是宰辅重臣,话说得还是太重了些。
幸而太子一早过来定省时,天子见他手捧青琉璃瓶,绿鬓带雾,便问:“这是何物?”
太子拜礼后答说:“臣昨日夜读医书,见载无根之水延年益寿,便五更取露以奉陛下。”
天子微笑。无根水能否延年益寿姑且不论,将一滴滴露珠积攒满满一瓶,实在称得上用心。
便此时心神一转,想起先帝也曾亲手承露。那时朝中因公孙弘长子公孙扬与魏王交好,曾一度视公孙弘为魏王党,先帝初闻流言,大骂公孙弘“老匹夫首鼠两端”。事后自悔言行,恰公孙弘偶染小恙,先帝便亲手积露,御幸公孙宅赐之,公孙弘自是感激涕零。
天子想到此处,望了太子片刻,蔼声问:“听说你老师也病了?”
太子清亮的眼睛掠过一丝惊讶,答说:“臣不知,陛下龙体方安,臣无心挂念他人。”
天子便叹道:“朕这两年病得不耐烦,常常心情烦躁,言不由衷,昨日朝上发了脾气,仆射大约受了些委屈,你代朕去看看他,这无根水,便赐给他吧...”
太子略踌躇,终恭声应下。
冯宝心中不解,何以这等亲许之事,眼下又如此拈屈冒酸,但他垂手默默不语,小郑王却见天子端着药碗迟疑,郎朗道:“儿侍奉阿耶喝药!”
尖着小嘴对着药碗呼呼吹了几口,满目期待望向父亲,天子哈哈大笑,端着药碗一饮而尽。
那厢成昭自公孙宅回宫,径往甘露殿复旨。等候通传时,一气度清华的美貌妇人自内出,正是贵妃萧氏,成昭见她秀眉微蹙,抬袖见礼后便问:“姨母何为不乐?”
贵妃当年与先皇后同时入东宫,侍奉皇后甚勤,皇后也待之甚厚,临终将太子托付于她,自此贵妃视太子如己出,关怀之情甚至超越自己亲生的一子一女。
方才得旨要将二典衣下狱,贵妃念其为皇后故婢,赶来求情,却被天子冷言训斥,只能却步退出。此时望着太子摇摇头,欲言又止,暗指殿中,示意龙颜不虞,便带左右离去。
走出段距离后,才淡漠道:“去告诉那二婢,我救不了她们,叫她们求淑妃饶命。”
成昭几站足一炷香工夫,才见冯宝自内而出,呈上两卷书道:“殿下,陛下方进新饵,此刻精力不济,便不见殿下了,这是陛下御赐之书,命殿下细读。”
成昭接过来一看,不禁心中一凉。
这两卷一为《孝经》,一为《少阳范正》。他看一眼殿门,父亲这是在斥责他为人子而有失孝道,为储君而不称职分吗?
冯宝看他眼底漏哀,心有不忍道:“殿下回去吧,明日早早来。”
成昭颔首,“劳烦冯监。”
还归东宫,成昭坐于案后,看着眼前两卷书,禁不住浃髓酸心。
天子:淑妃为我哭,她好爱我。小六给我吹药,宝宝好爱我。
某君:老大为你不眠不休不饮不食头生白发...
天子:...用心可恶。
某君:老毕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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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芍药杀(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