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从柴桑的怀里钻出来,扬起脸好奇地问:“哪里?”
“你想想。”柴桑说完抿起了嘴,神情颇为得意。
九歌看他这个反应,联想起前些日子发生的事,心里一下有了猜测,试探着问:“铜像?”
“正是。”柴桑脸上乐开了花。
九歌也跟着开心,他这个样子,想必是很有成效。
“清空寺庙两万余座,僧尼还俗八万余人,收回耕地十万余亩,捣毁的铜像……”柴桑说着,指了指九歌手中的铜钱:“一部分用来铸铜钱。”
“那陛下岂不是可以腾出手来做更多的事了?”九歌的双眼一下亮了起来,自柴桑即位到现在,终于可以不用那么被动。
“过些时日,我准备出征泞南。”柴桑顺口说。
柴桑的话,九歌倒是毫不意外。
前些时日,王朴在殿上出题《平边论》,事后他自己也给柴桑呈了一份。文中论及当今天下大势,结合各国国力分析,给出的建议是“先南后北”。
而自古以来,在这片土地上,以北攻南易,自南攻北难。
泞南遍地是良田沃土,又少经战乱,百姓富足,若是拿下泞南,便可成为大周的粮仓,从而解决粮食这个大难题。
“陛下亲自去?”九歌问道。
“亲自去。”
果然。
九歌没有再多说什么,却将这事默默记在了心里。
南昭容回京后,便新择了婚期,继续着手准备婚事,因出征前很多事宜已经准备妥当,所以并不费多大功夫。
成婚当日,九歌早早便出了宫,去到了南昭容的府邸。
只能说,如今的南昭容与年初刚进京时的他,不可同日而语。
彼时他名不见经传,而眼下,北征和出征西南两场硬仗,足以让他在偌大的开封站稳了脚跟。
这一点,从今日到场的宾客便能看出来。
“怎的来了这么多人?”九歌自言自语道,今日的场面显然出乎她的意料。
柏舟就在她身边站着,却没有接话,九歌对他这种默不作声早已见怪不怪。
“上次去你家看慕容伯伯,听他说你在开封有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妻,怎么没见你提起过?”九歌看着不远处南昭容穿着大红的喜服忙前忙后,才突然想起来这件事。
柏舟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没来由的,不知从何说起。”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有一个妇人朝九歌扑了过来,柏舟眼疾手快,一把将九歌拉到自己身后。
“小九,是娘亲啊!”妇人捂着胸口,声嘶力竭地喊着。
听到“娘亲”二字,九歌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一旁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却也渐渐围了过来。
大概是拜上次在演武场郑羽当众将赢得的彩头送给九歌所赐,围观的人中有不少瞬间认出了九歌。
见九歌躲在柏舟身后,那名妇人上前几步就要去拉人,冷不防被身后人一把抓住。
“这位夫人,这是要做什么?”原来是南昭容。
“我找我的女儿,赵九歌!”妇人言辞凄厉,所说的话更是如同平地一声雷,在场的人开始窃窃私语。
“十几年前,你的父亲赵珩带你离开开封,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苍天有眼啊,竟然让我母女二人得以相见,我死也瞑目了!”说着,那妇人不由得失声痛哭。
九歌一脸茫然,娘亲的事,父亲赵珩从未瞒过她。自她懂事后,他便将当年之事一五一十告诉了自己。
在父亲的叙述里,她的娘亲为了母家不受牵连,主动提出和离,与父亲一刀两断,火速另嫁他人。
她的娘亲是留在开封没错,但她从未想过,开封城中还有她的娘亲。
她看着对面哭的已然扭曲的脸,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该作何反应。
“夫人!”正当众人渐渐厘清眼前的情况时,突然又冒出一名男子,上来便搀住了那名妇人的胳膊。
场面顿时变得更加混乱。
“吉时到了,先典了礼。”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众人回过头一看,发现是柴桑,瞬间歇了看热闹的心思,赶忙行礼。
柴桑不动声色地走到柏舟面前,耳语了几句,随后自然地牵起九歌的手,穿过人群,一路走到正堂。
柴桑在正堂中间坐着,九歌就站在他的身后,心神不安地观了礼。
礼成之后,南昭容招呼宾客,柴桑牵着九歌来到了耳房。
一进门,柏舟站在门口,先前那对夫妻也在里面,不知是否柏舟事先嘱咐过,那妇人见了柴桑,不哭也不闹,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只是眼睛,止不住地偷瞄。
“陛下在上,且将实情一一说来。”柏舟先开了口。
于是那名妇人便将当年是如何与赵珩成婚,又是如何和离再嫁详详细细说了一通,倒是与赵珩当年告诉九歌的大差不差。
柴桑通过九歌的表情,便知道这妇人所言,十有**是真的了,更何况,今日他第一眼见那妇人,便发现她与九歌有七八分相似。
见九歌没有出言反驳,那妇人便大着胆子,将人一把搂进怀中,嘴里不住地喊着“心肝儿”。
柴桑本想出手阻拦,见九歌没有躲避的意思,伸出去的手便又缩了回来。
回宫的路上,九歌明显心不在焉。
回宫之后,更是一声招呼也没打,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间。
柴桑知道她心里烦乱的很,便没有进去打扰,而是回去继续批阅奏折,直到晚间,才过去她那里。
人还没进去,便从兰姐儿口中得知,九歌自从宫外回来到现在,没喝过一口水,说过一句话。
他推门进去,果然看见人在那里枯坐着。
柴桑回想白天的情形,面对从天而降的娘亲,她并没有表现得很热络,但在那名妇人提出想进宫看她时,她也并没有拒绝。
可见她心里,也是矛盾的。
“饿不饿?”柴桑低声问,话语里满是温柔。
九歌这才发现柴桑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自己身边。
她摇了摇头,嘴角努力扯出一丝笑。
“我可还没用膳呢。”说着,柴桑招了招手,兰姐儿便把膳食送了进来,摆在了桌子上。
只是九歌不动,柴桑也不动。
“我没事。”九歌拿起筷子,塞进柴桑的手里。
然而柴桑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只是看着她。
九歌无奈,只得拿起筷子,夹了菜送到了自己嘴里。
用过了膳,柴桑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拿了本书坐在九歌身边,静静陪着她。
“我好像,不需要娘亲。”九歌突然开口。
柴桑立刻把书放下,轻轻握住她的手,摩挲着。
他知道,这不是实话。
“她只是离开你太久了。”柴桑全神贯注注视着九歌,不想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个表情。
他伸出手,将她的碎发别在耳后。
“走了的人,为什么还要回来呢?”九歌看着柴桑,脸上是说不出的悲伤。
柴桑立马将人拥进怀里,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后背。
一定程度上,九歌心里的纠结和矛盾,他是无法理解的。他虽然也自小没了娘亲,但成长的岁月里,姑母全然充当了娘亲这一角色。
可是九歌不同,对他也好,对南昭容他们也好,她都毫无保留,但是她心底,始终藏着一块冰。
如果得不到回应,她便会冻结所有的热情。
而如今,一个在她生命中消失了十几年的人,一出现便要她报以熟悉和亲昵,她心里是惊慌的吧。
“是不是在害怕?”柴桑凑近她耳边,低声地问。
九歌没有回答,但身体一下一下颤抖着。
“别怕。”柴桑将人抱的更紧:“万事有我。”
“这个娘亲,你想认就认,不想认就不认,没有人能把你怎么样。”
那晚,柴桑的右肩整个都湿透了。
柴桑和九歌的注意力都在那个所谓的“娘亲”身上,殊不知,九歌的身世已然在开封城内传的沸沸扬扬。
一时间,开封城内无人不知赵九歌是赵珩的女儿。
赵珩是谁,十几年前朝中的风云人物,朝堂之上,直言进谏,从不给任何人颜面,也正是因为这样,在朝中,他从来没有朋友。
可说起他,又没人能说一个不字。
论才学,朝中无人能出其右,论能力,他也曾在地方上将所辖区域治理得井井有条,论见识,一封封奏疏飞到皇帝案头,无一不是切中时弊的治世之举。
糟就糟在,他一心进取,想着致君尧舜上,辅佐君主一统天下成就一番丰功伟业,可当时的朝堂,乌烟瘴气,上至皇帝下到芝麻大小的官员无一例外只愿苟安。
与其说他的离开,是一时的忿然之举,不如说,是满朝文武蓄谋已久的一个阴谋。
众人只说,水至清则无鱼,殊不知,水清本无错,错在世道浑浊。
这样一位父亲顶在头上,世人眼中,赵九歌名动开封的原因也就有了解释。
虎父无犬女。
“荒谬!”
“荒谬至极!”
一大清早,女子清脆的声音便打破了福明宫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