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行远找上门的时候,许南清正与何妙真派来的管家清点皇帝所赏赐庄子的财产。往后的日子她得靠爵位俸禄和庄子田地的收成来过活,她也像多和管家多学些,好经营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
听闻婢女来报说叶行远在门外等着,许南清头也没抬,回道:“不见。”
婢女们早就接到指令,只要是战神大将军或者将军府派人来,一律不见。眼下皇帝所赐的府邸还在修缮,她在何妙真送她的小宅子里住着倒也舒心,整个人瞧着气色就好了不少。
谁成想,没过多久,那婢女又折回来,为难地说:“县主,叶将军说已经查出是阮姑娘勾结玉家人泄露城防图,眼下阮姑娘畏罪潜逃了,将军想要问清楚阮姑娘到底做了什么,好给她定罪。”
许南清停下手里的笔,这才抬起头。她思索着,直到笔尖与纸张接触的地方被墨迹染成一片方才回过神。
“请将军去前厅等候,再把那扇楠木屏风抬去,我稍后就到。”
许南清吩咐完,婢女很快就下去办差事,许南清看了看自己满手墨迹,决意梳洗一下再去会客。
叶行远被晋良推到前厅,几个仆从将他抬过门槛安置到椅子上,然后守规矩的退下。
府里的婢女很快为他上了茶:“将军请用茶,我家县主一会儿就来。”
叶行远颔首,拿起桌上的茶盏浅尝一口,不由得皱起眉头。他记得从前许南清爱给自己煮茶,每每入口都只觉得清香回甘。
而今日这茶,甚至不是用滚水泡的,只有些温热,带着一丝铁锈味,让喝惯了好茶的舌头尝出苦涩。
当然,苦涩不仅源于舌尖,更生于心尖,他曾经得到了最珍贵的爱意,如今怎能舍得放手。
叶行远望向通往内院的门,期盼着自己日思夜想的身影能够出现。
只可惜,比许南清先出现的,是一扇楠木屏风,它被人抬进来放在门前,把通往内院的门挡了个结结实实。
没过多久,婢女便来传话,说许南清来了,就在屏风后面。
叶行远苦笑,没想到她连自己的面都不愿意见,此刻心里只觉得酸涩至极,还没等他酝酿好如何开口,屏风后的人倒先出了声。
“将军今日前来的用意我已经知晓,我也不同将军说些客气话了,将军想知道些什么,我定知无不言。”
许南清坦诚又直接的态度,深深刺痛叶行远的心,自己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伙子小心翼翼地试探,而心上人却风轻云淡。
他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我......我从前识人不清,委屈了你许久,如今还要再来询问你过去的事,我本不愿再揭开你的伤疤,可......可涉及到如何为阮柠定罪,我须得了解清楚。”
“将军从前确实眼神不好,不过也无需道歉,我当初要嫁给你,也算是眼神不好,如今你我二人治好了眼疾,也算是一件好事。还没问将军,你怎么突然发现阮柠有问题了?”
“那日......那日阮柠和玉嫔去别院寻你,害得你......”叶行远不止如何形容那日的事,思索了半晌才继续开口道:“那之后,我的人就把玉嫔抓住带了回去,是阮柠害怕东窗事发,想要杀人灭口,她身边的秋水前来认罪了。”
许南清心下了然:“那阮姑娘到底做了些什么,秋水应该清楚,将军又来寻我作甚?”
“我......”
我想见你。
可是叶行远无法说出口,如今这状况说出这样孟浪的话,怕是会直接被人赶出去。
“秋水为了自保,自然会美化一些过往,我需要知道受害人,也就是你的意见。”
听他言之有理,许南清也没有再质疑。她拿起桌边的茶盏润利润嗓子。
瓷器碰撞的叮当声敲击在叶行远的心上,他甚至能够想象屏风后女子喝茶的模样,是怎样的优美,就像从前他每天都在书房里看到的那样。
“既然将军想知道,那我也不会藏着掖着。锦书之死将军是知道来龙去脉的,剩下的也就是她杀了鸿雁,在答应我放了素香之后又出尔反尔将她杀害。她欠了我三条人命,将军应该如何定夺,想必心里是有数的吧?”
“仅此而已?秋水说她喂你灌下绝命散,放火烧了舒柳院,这些也是真的吗?”叶行远问。
许南清嗤笑一声,嘲讽道:“将军真有意思,要我命的人不是你吗?”
叶行远大惊,忙问:“我何曾要过你性命?”
“将军既然想不起来,我就帮你回忆回忆。废太子逼宫第二日,你让阮柠来取我性命,你跟她说我是你的污点,念及旧情可以留我全尸,而后给了我一碗绝命散。怎么,将军想不起来了?”
“哦!除此之外,阮姑娘还告诉了我一些别的事,比如为何你我成婚之后我一直没有身孕,而她却怀了你的种。”
“无稽之谈!纯属无稽之谈!”叶行远说话间整个人都在颤抖,他竟不知事情的真相居然是这般,他开始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
站在门外的晋良赶紧跑进来给他递过帕子为他顺气,叶行远咳了好一阵子才将将止住,拿开帕子,上面星星点点的鲜血看的晋良触目惊心。
屏风后的许南清也听得皱眉,问:“将军身子可还撑得住?”
叶行远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露出虚弱又惊喜的笑容:“阿清这是在关心我?”
许南清冷然道:“将军多虑了,我怕你死在我这,这样麻烦可大了。”
“我知你心里怨我,也知道曾经因为我的疏忽给你造成了许多伤害。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你的性命。那日我被困在宫中,未能及时赶回去,那一晚我已经想明白了,就算城防图真的是你泄露的,我也不在意,我想同你道歉,想和你好好过日子。”
“可我回去晚了,只见到被烧成废墟的舒柳院和......和烧焦的尸首。阮柠说是有带火的箭矢擦过院子,混乱中没有人发现才酿此大祸。那夜确实......是我下令可对废太子的叛党用火攻,我以为......”
叶行远说的艰难,屏风后的许南清也不好受。
虽说当初她不信叶行远会这样不明不白的要她性命,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阮柠说的苟且之事,可那之后她经历过的痛苦确实实打实存在的。
许南清抹了抹眼角,轻哼一声,说:“如今再说这些有什么用?难道还要我感谢你的不杀之恩?”
叶行远赶忙解释:“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想蒙受不明不白的恨意,你该恨我,你该厌恶我,可我真的从来没有动过一丝一毫要你性命的念头。”
“好,是不是你下令杀我的事我暂且不提。可你欺骗我又党如何?你口口声声说对阮柠没有其他心思,义正言辞地说你有家训从不纳妾,是啊,不给名分就不算纳妾、不算违背家训了。”
“这更是荒谬!我从未动过阮柠一根手指头,更没有同她行苟且之事,我此生除了你,再没有碰过第二个女子。”
许南清冷笑:“那她如何知道你后腰处有胎记?这么隐秘的部位,难道是你自己告诉她的?”
叶行远开口解释,娓娓道来:“我曾受过伤。那年我十六岁,刚到南境军里,在阮峰手底下当差。一次在外面巡视的时候同几个南麓军起了冲突,我后背和侧腰被砍了十余刀,那日大雨回不去营地,阮峰把我带去附近一个庙里,又让人去寻她妹妹去城里找大夫。那一日受伤的不止我一人,阮柠便留在庙里照顾我们,我后腰的胎记就是那时候被她看见的。”
“我没想到......我没想到她会用这件事来骗你。阿清,你相信我好不好,我此生只有你,只为你动情,我......”
叶行远还想说什么,却被许南清高声打断:“够了!过去的事情将军莫要再提,没有意义。今日我该说的、能说的都已经说完了,将军打算如何处置阮柠?”
“我......她跑了,我正想回去派人去寻她。”
许南清觉得好笑,忍不住笑出声,笑得眼泪都止不住。她就不该对叶行远抱有一点希望,在对待阮柠的事上他从来如此,哪怕知道她勾结玉家人泄露了城防图,也没有立刻将她关押,居然还给了她逃走的机会。
“真是可笑,你堂堂战神大将军,连一个常年患病、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犯人都看不住,你要么是存心偏袒,要么你这个大将军德不配位。”
“阿清,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当时没有确凿证据,不能打草惊蛇,我......”
许南清悲愤怒吼:“那我呢?当初你可有确凿证据是我将府里的事告诉废太子?你可有如山铁证证明我把城防图泄露废太子?你没有!但你却依旧将我软禁在院中!”
“叶行远,你真令我恶心!”
叶行远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他承认许南清的每一句指责自己都无法反驳,他不知道为何事情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从来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大将军,能绝地反击绝处逢生的大将军,此刻却生出束手无策的迷茫之感。
正焦灼的时候,何妙真推门进来,见到叶行远先是轻蔑地笑了一声,然后走到屏风处高声道:“正好叶将军也在这,巧了么这不是?”
“叶行远多谢胡二少夫人阿清的照顾。”叶行远礼貌地对何妙真说,何妙真夫家庆春伯府姓胡。
何妙真可不会嘴下留情,嘲讽道:“我跟阿清从小到大的矫情,你什么身份来谢我?不过我方才听你们说什么阮柠,想来这个人很重要,我呢帮人帮到底,把这个阮柠给你们带来了,如何处置那是你们自己的事。”
说完,她让人把阮柠带上来,许南清也走出屏风。
一时间,许南清、叶行远、阮柠三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个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气氛是说不出来的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