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那声没听真切的呜咽,终究还是被沈溪抛诸于脑后,裹挟着那一瞬间她心头一闪而过的疑团,随着日子流淌过去已经一月有余。
冬日的雪已经完全消融,今日太阳来得肆无忌惮。沈溪的身子已经好了大半,顾愿特许她可以出门玩耍。
沈溪将这句话自动理解为:她可以出府玩耍。于是她打算去离自家府邸不远的李伯伯家,找他家的小胖墩儿子李彦玩。
李彦年长沈溪一岁,可是身量同沈溪一般高。矮了点吧不说,还胖,又白又胖,整个人圆乎乎的,像个肉包子,看上去很好玩的样子。
李伯伯是个大将军。听爹爹说他是个非常厉害的人物,武功高强力大无穷。
有多厉害沈溪不清楚,她只知道李伯伯很喜欢很喜欢她,小一点的时候每次她去他们府里找李彦玩的时候,李伯伯总爱举高高她。
爹爹告诉她她还很小的时候,看到李伯伯总是这样举着李彦玩,于是扯了扯他的袖子,然后伸出两只短短的胳膊。
李伯伯哈哈大笑了几声,于是放下手中的李彦,转身抱起了她。李彦这小子居然很难得的,没有坐在原地大哭。
于是自此以后,李伯伯每次见到她,都会把她举高高,再原地转几圈。这个动作似乎已经成了他们二人之间的一种见面仪式。
“那个时候我就在你旁边,你都没想过要找我抱。”爹爹说这话的时候,沈溪发誓,她是真的听出了一点点委屈的。
于是沈溪一把抱住手里还拿着书册的沈遇,拍了拍他的背,安慰他:“爹爹我最爱你了,比爱娘亲还爱你。不过这句话,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娘亲。”
李伯伯说话声音很大,可沈溪不怕他,因为他笑起来声音更大。他一看到沈溪就会笑,高兴的不得了。
还有李伯母,李伯母身材娇小,却一点都不软弱。坊间流传李伯母凶悍无比,是以将军李守“惧内”,因此不敢纳小妾。
可沈溪知道不是这样的。
爹爹告诉过她,李伯伯位高权重,刚毅正直,有不少世家小姐们倾心于他,想与他结秦晋之好,皆被他以“不定之人尚不知明日安否”婉言谢绝。
她娘亲也告诉过她,男人要纳小妾,女人是拦不住的。
于是小小的沈溪明白了一件事:如果一个男人没有纳妾,也没有纳妾的打算,就像李伯伯那样,也像她的爹爹一样,那就是很喜欢很喜欢他的妻子。
也对,像李伯母这样的女人,谁会不喜欢呢?长相温婉声音柔和待人有礼,最最主要的是,做东西好吃!
李伯母经常会给她做好吃又好看的糕点。不像自个儿家娘亲,每次做糕点时这两个条件,就只能满足其中一个。
偏生她爹爹不知嘴巴还是眼睛,似乎是出了点问题,每次都说娘亲做的糕点,色香味俱全。
她三番五次暗中观察过爹爹了,可爹爹看起来像是没什么真心实意的,不像她吃一口就不想再吃第二口。
算了,谁让她爹爹那么喜欢她的娘亲呢?
情人眼里出西施。爱情使人盲目。
沈溪想到这里按耐不住了,太馋了。
满打满算有一个半月没有吃过李伯母做的糕点了,实在太馋了。
于是一溜烟跑进沈渊的房间,想着跟哥哥打个商量,让他帮忙掩护一下。不然的话被母亲发现,又该禁她足了。
他们兄妹二人,平日都是这般互帮互助的,沈溪去找小胖墩李彦玩,沈溪去找他那帮狐朋狗友浪。
沈渊不喜欢李彦,觉得他娇气,明明是个小男子汉,却偏偏每次都被妹妹这个小丫头片子欺负到,有时候还会哭鼻子,一点男子汉气概都没有。
彼此彼此。
沈溪也不喜欢沈渊的那些玩伴,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乱七八糟的。于是两个人出去玩从来都玩不到一起。
母亲平日里温柔大方,可严格起来当仁不让。旁人都说严父慈母,在她身上偏偏反过来讲!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还未进门,沈溪就开始叫沈渊,八岁的小女孩声音娇滴滴的,听上去像清晨欢快的小鸟。
沈渊听她唤得急切,匆匆从内室出来迎她,“阿喜,怎么了?”
越过门槛的沈溪跑得很急,刚一进门就撞到了拐过来的沈渊,两个人瞬间抱作一团。
“哥哥哥哥,我想去找李彦玩。”
沈渊扶了扶妹妹,防止她身形不稳而跌倒,于是把人结结实实地抱到了怀里。
小姑娘刚刚一路跑过来,脸颊跑得红扑扑的,白的皮肤粉的脸颊,圆圆的脸颊看上去像粉红的苹果。
鼻尖的小痣越长越明显,让沈渊忍不住想要点。
手随心动,沈渊伸出食指,点了点沈溪的鼻尖,语气里不无宠溺:“你呀你!”
“父亲说近日颇不太平,还是不要出门为好。”沈渊无奈地说完这句,眉头蹙了蹙。
近日父亲经常早出晚归,就连休沐之日家里也看不到他的身影,沈渊虽不参与朝事,可大概也能猜到如今局势不太明朗。
况且,三皇子又出了那件事。思至此沈渊眉头皱得更紧了。
为此他最近被父亲沈遇布置了许多课业,每日任务繁重,时常到晚饭时间都完不成。
沈渊不难领会到,这是父亲以此来拖住他出门玩耍的脚步。故而妹妹在此关头想要出府,他第一反应就是阻止。
“将军府很近的,不会出什么事的。哥哥你要是实在担心,那你就陪我走一遭,晚些时候再接我回来。”沈溪真的很想出去,她都大半个冬天没有出门了。
怕被母亲责备,只好拉沈渊一起下水。只要能出门,一切都好说。
黑漆漆的眸子转了转,沈溪摇了摇沈渊的袖子,对他眨巴眨巴眼睛,可怜兮兮的。“我都好久没有出去了,真的快要闷死了,哥哥~”
沈渊的胳膊都快被沈溪摇断了,看眼前小丫头的可怜样儿,鼻子皱的都快成了个老太太了。实在是不忍心看她这般,于是举双手降和,“好好好,我送你过去,过几个时辰再接你回来。”
其实太傅府与将军府,也就隔了一条街,实在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嗷嗷多谢哥哥!我就知道哥哥你最好了。”听到沈渊这般说的沈溪高兴得蹦了起来,拉着他转圈,转的沈渊头晕。
“好了好了。”沈渊打断她,伸出食指点了点她额头,“切记不可贪玩,我会早点过去接你。”
“知道啦。”沈溪点头如捣蒜,乖巧应着。
***
将军府门口,沈渊跟沈溪仔细叮嘱:“不要贪玩,不要闯祸。”
语重心长地,老气横秋地。
“怎么会?哥哥你且放宽心。”沈溪拍胸脯保证。
“那我就先进去啦!哥哥你回去当心些。”朝沈渊挥挥小手之后,小姑娘便潇洒地向将军府走去。
沈渊看她迫不及待的样子,好像生怕他反悔拉她折回府,垂眸笑了笑。
抬眼就见前方小小的身影走出几步又回头,双手搭在嘴巴前:“哥哥你千万记得过来接我。”
沈渊点了点头,那个身影一溜烟跑进将军府,很快就消失不见,沈渊转身,返回太傅府。
沈溪常来将军府,又是府里欢迎的小客人,所以向来不用通报。
大堂主厅内,将军李协和夫人赵心湄高坐于主位之上。一个高大威猛,一个娇小玲珑。
“近日以来,我时常心神不宁,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
赵心湄秀气的眉蹙了蹙,捏着绣帕的右手轻轻捂上胸口。
就在说着这句话时,她似乎也能感受到这种不安,故而满目愁云。
不知何时的,不知何地的,只觉总会发生的。
饶是赵心湄这般冷静自持的女人,被这种未知的恐惧威力震慑,也会坐立不安。
“朝廷最近是真的不太平,看起来是一潭死水,底下则暗流涌动。”李协一张方方正正的脸,皮肤是常年在外征战沙场的健康色,明明同太傅沈遇差不多的年纪,可看上去年长他至少五岁。
“唉,可惜了那孩子,平白遭受无妄之灾。”赵心湄心口一缩。
毕竟家里也有个年龄相当的孩子,平安健□□动鲜活。整日整夜在她面前,只要活着就能看到。
没了娘亲的孩子啊,看上去就令人心疼,尤其是那样懂事知礼一个孩子。
最近每每想到这世上最温雅最懂事的小男孩,余生只能靠特制座椅来维持日常轮转,她就会感受到一种切肤之痛。
“不过夫人也不必多虑,咱们将军府一向独来独往,除了与太傅府走得能稍微近些,不营私结党不蝇营狗苟。不授人以把柄,就不至于会陷入漩涡中心。”
“当初我之所以选择走上战场,正是因为武将性质单一,做起来比较适合我一些。如果不是想着你和彦儿,我宁愿一生都驻扎边关,以此身长报国,正如恪王夫妇二人那般。”
而立之年的男人刚毅的脸上,写满了他特有的经历与品格。剑眉锐利,目光果敢,声音洪亮,身躯挺直。
“唉,你又怎知我不想如此呢!比起留在这乌压压的京城,我也宁肯去经历边关的寒冬酷暑。不是私心想着置身事外独善其身,只是你我二人所处的位置,就注定了我们只能为陛下、为宣国,守住这四面漏风的城墙。”
赵心湄蕙质兰心,头脑相对比较简单的李协都能考虑到的问题,她又何尝不会想到。
“我既然能嫁与你,岂会没有想过今后的归宿?”
“况且这世上又有哪只老虎,会愿意被养在后花园呢?”
她从来都不是肤浅短视的女人,无论是看人还是看事。
“其实说到彦儿……”
“李伯伯~李伯母~”沈溪还没进门,就开始叫人。
大厅内听到呼唤的二人立马起身,对望一眼朝门口走去。
两人还没走出几步,就见着一个大红色的圆滚滚的身影跑过来,像一只喜庆的绣球蹦了过来。
“小溪儿来了啊。”李协是个比较粗犷的人,可每每面对这个精致玲珑的就像年画上的小娃娃,都会下意识地小心翼翼些。
他至今都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个小丫头的场景。
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什么东西勾住了,他低头探寻,一双眸子里星光闪闪,带着雀跃和期盼,正热切地盯着他。
鼻尖一颗小痣犹如点睛之笔,为这张本就出彩的脸,添了一抹灵气。
李协自认为不是看起来很和善的人,至少在小孩子眼里不会是这般。他不是没有吓哭过小孩子,虽然他也很无奈。
长久的征战生涯以及就此形成的健康体魄让他的既视感很鲜明,那就是相当强烈的一种压迫感。
可这个小丫头不怕他,还伸手要他抱。于是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
就像一个老来得子的父亲,喜欢自己珍宝般的女儿。
想来儿子也是如此,所以才会在他感知到了她的无声请求后,当即放开他转头去抱她的时候在一旁开心地鼓掌。
如今小丫头长大了,他不好再抱她,可对于她的喜爱,随着这几年的来往频繁只增不减。
“大半个冬天没见,小溪儿似乎长高了点。彦儿!”赵心湄摸了摸沈溪的头顶,朝里屋呼叫了一声,一团白色滚了出来。
因为身形的原因,看上去真的像是滚了出来。
“溪溪你来了,走,我带你去看一个好东西。”说完两个人手拉着手,像一阵风一样来了又走。
“爹,娘,我们去玩了。”尾声被跑步带起来的风吹的变了音调。
看着二人欢快的背影,赵心湄眼底还停留着爱怜,柔声道:“不得不说,我都有些嫉妒顾如意那个女人了。”
李协听她有些恨恨的语气,与平日里温婉大方的形象极其不符,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喜欢她身上这种时不时透露出来的反差感,笑着将她拥到了怀里。
两人静静相拥,突然外面一阵风刮过,地上的落叶打了个旋。
“起风了啊。”赵心湄喃喃道。
李协闻言加大力度,拥紧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