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落水这件事可大可小,在朝廷内外都引起了一阵热议。尽管沈遇再怎么不忍,这件事终究还是会传进顾愿的耳朵里。
互相信任之人相处最忌讳的便是隐瞒,于是他反复斟酌的措辞在脑海里滚了又滚,断字断句一句话砍成三段才将事实告知了顾愿。
小小的沈溪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某天夜晚她因为饿得睡不着偷偷溜去膳房找吃的,经过父母的房间时隐约听到的那声压抑的呜咽声。
大人之间所发生的事情,通常都会选择性地告诉小孩子。而这些事情里,有的是他们没必要知道的,还有的是知道以后会受到伤害的。
后来的沈溪不确定她属于哪一种,因为当时的她并没有机会,或者某种有来由的念头,从而希望第一时间得知这个事情。
她只是像天底下大多数小孩子那般贪玩好动,早上醒来一门心思惦念着的第一件事,无一例外便是今天是否能够尽情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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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起用餐时,小姑娘沈溪盯着顾愿肿胀的眼睛,好奇心被吊了起来,于是没有按照平日挨着父亲沈遇的坐位。屁股一摆挤开了沈渊,坐到了原本属于他的位置上。
沈渊摸了摸鼻子,笑得一脸无奈。
筷子顶端戳了戳下巴,圆溜溜的脑袋慢慢靠近母亲顾愿,沈溪眨巴眨巴眼睛,“母亲,爹爹打您了?”
“他敢?”顾愿扯着嗓子喊了一句,一把推开沈溪的脑袋,丝毫不留情面。
只是声音也哑哑的,不似平常那般清亮。
“我不敢我不敢。”沈遇连忙应了句,如临大敌的语气倒是逗乐了顾愿。
她嗔怪地看了沈遇一眼,又恶狠狠地看了眼沈溪。食指指尖戳了戳她的额头,气势汹汹地说了句:“食不言,还有,坐回你的坐位去。”
“爹爹!您看看您娶的好夫人,如此残害您如花似玉的女儿。”沈溪字字泣血,双手抱头搬救兵。
“哼,你爹他自身都难保了,你还妄图他能帮你挡箭。”顾愿冷哼一声,拍了拍沈溪被她抓成刺猬的脑袋。
沈溪从两只胳膊下看到爹爹沈遇向她摊手,表示自己无能为力,眼睛瞥了瞥身旁的沈渊,状似不经意让她自求多福。
“哥哥。”沈溪抱头鼠窜,抱紧的胳膊挡住了视线,故而没能接收到父亲沈遇的眼神暗示。可求生的本能令她急中生智,转头寻找最有力的救兵,见势不对就往自己座位上跑。
“娘亲娘亲,您小心簪子掉了。”沈渊果真不负众望,一开口就轻描淡写地转移了战场。
沈溪总觉得她在她们家地位是最低的,爹爹怕娘亲,娘亲偏爱哥哥。她可不就成了最底层的小可怜儿了。
进而又一想:不对,哥哥怕我啊!
拍了拍脑袋瓜儿,沈溪为自己的这个认知感到欣慰。
沈府的成员关系是挺独特的,说起来倒和他们家的日常坐位一样。
一张圆桌围坐四个人,沈溪挨着沈遇,沈渊挨着顾愿,再然后夫妻相邻,兄妹比肩。
沈遇宠溺女儿,顾愿偏心儿子;沈遇怕老婆,沈渊怕妹妹。如此一来,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相互掣肘。
不过由此可以窥知他们沈家的传统,无疑是女子为大男卑女尊了。
沈遇虽以克己复礼而闻名于世,可在自家宅院里,他却是想也不想就摒弃某些条条框框的。比如夫为妻纲,男女七岁不同席。
一顿饭都能吃得鸡飞狗跳的,也算是沈府的日常状态了。
饭后沈遇去上朝,顾愿送他到门口。经过院子里比划拳脚的两个身影时,二人不约而同地往他们那处看了看。
小姑娘眼看就要招架不住,故意摔倒假装腿疼,小少年果真第一百零八次上当,掉进了小姑娘屡试不爽的小把戏里。
沈溪趁着沈渊一个不注意,加大力气推了他一下,沈渊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掌偷袭,很快就屁股着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沈溪这个没良心的,一点都不觉得内疚,看到沈渊吃瘪的样子,哈哈大笑了起来。
然后二人又第一百零八次搡成一团,时而以地面为草席,时而以对方肉垫。
“还好当初一生生了两个,虽然大部分时间里都闹得不可开交的,但两个人至少可以相互陪伴。等到日后他们长大成人,那时候他们就会明白,这种朝夕相处的陪伴,是多么珍贵的东西。”顾愿挽着沈遇,边走边感慨道。
“依我看啊,你就是被他们二人吵得不厌其烦了,干脆放任他们自生自灭去。”沈遇无情地戳穿顾愿难得一见的感性发言。
“正是如此!”顾愿的真实想法被沈遇这么一揭穿,立刻恢复了本来面目。“整天闹哄哄的,吵得我耳朵疼。”
顾愿就是这么嘴硬心软的一个人,沈溪身体不好,她为此操碎了心。故而有时候看到小姑娘贪玩,往往骂她骂得狗血淋头。
成亲这么久以来,沈遇很多时候都会觉得,眼前这个操持家务井井有条的主妇,也还是个没长大的姑娘啊!
就像两个人还未成婚之前,她也是如今这般习性。偶尔温柔,经常毒舌,总是心软。
这么一个人,与他琴瑟和鸣,为他生儿育女,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他这一辈子,怎么都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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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在顾愿正欲折返之际,沈渊一把拉起地上的沈溪,嘴里急切道:“快走,回屋换衣服,娘要回来了。”
沈溪慌忙起身,看到原先激烈厮杀过的战场附近泛着闪闪的光亮,准备伸手摸头顶。
摊开右手一看,脏兮兮的不成样子,算了不管了,一把摸上去,果真没有看花眼,然后蹲下去捡地上的东西。
“哎,哥哥,等一下。”被拉住的胳膊扯了扯沈渊。
沈渊被她这一突然动作也拉得弹了回来,看到她去捡那个他方才扔在地上的簪子。
最开始因为怕打闹间伤到沈溪,所以他拔掉了她头顶上的发簪,随手扔到了一旁。
等到簪子重新归位,发挥不了任何作用地回到了沈溪乱糟糟的头上之后,二人呲溜一下就逃离了案发现场,打算回房销毁证据。
顾愿踏回院子里的时候,只看到二人旋风扫过落叶一般落荒而逃的背影,她低头笑了笑,“小兔崽子们,跑得还挺快。”
向正厅里忙碌的侍女招了招手,顾愿吩咐道:“秋练,院子里晒的小姐的衣服,你去收了给她送到房里去吧。”
眉目清秀的小丫头欠了欠身子,“是,夫人。”
跑得挺快的两只小兔崽子一口气跑到了后方院落中,再一鼓作气跑入两间相邻的厢房内,紧接着传来“砰砰”两声,两间房门相继被关上。
大白天的房门紧闭,这般掩耳盗铃的举动,也就只有自欺欺人的小孩子才干的出来了。
侍女秋练抱着一大堆刚收回来的衣物,衣服多到瞬间没过她的胸膛,她用下巴轻轻抵着,轻易就能闻到洗涤过又晾晒过的衣服上传来的阵阵香味。
迎接她的是一扇紧紧关闭着的门,秋练大概明白了,为什么日头还未到正盛之时,夫人却让她去收回衣服。
秋练轻慢地腾出右手,敲了敲门,“小姐,我是秋练,小姐你在里面吗?”
“在,我在,你进来吧。”屋内的小小人儿只着单衣正在翻箱倒柜,褪下的外袄此刻被随意地扔在一旁的椅子上。
“小姐,你的衣服这几天都洗了,一件不剩你忘了?”秋练赶忙将衣服放在床榻上,拿过一件最厚实的给她披上。
昨天的衣服染了墨,前天的衣服撕了条大口子,大前天的衣服袖口烧着了……
再多的衣服都经不起她家小姐可劲儿折腾。秋练尽管在心里嘟囔着,手上还是利索地为她着衣。
沈溪一边胳膊捅袖子一边回想这件事,似乎是记起什么来了,然后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说道:“对哦,嘿嘿我给忘了。”
秋练替她系好衣服,走过去叠床榻上其余的衣服。一一整理好之后,放进角落里的衣柜里。
而甫一穿好衣服的沈溪,屋里早就没了她的影子。
沈溪一溜烟跑到隔壁沈渊那里,“咯吱”一声掀开他的房门时,沈渊正在系最后一枚扣子。
看到沈溪进来,他诧异地抬起头,“你这么快就好了?”
沈渊的眼睛不算大,至少远不如沈溪的那般大,可比之其灵动,倒也丝毫不逊色。
原因在于他眼尾微微下垂,因此眼睛一睁大,眼角再一耷拉,整个人就显得委屈巴巴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可别人看起来就很明显。
“是呀!我多厉害呀!”沈溪歪着脑袋笑得很得意,抬了抬下巴,鼻子都能翘到天上去。
“现在武斗已过,接下来……”沈溪朝沈渊眨了眨眼睛。
沈渊默契接过,兴致此刻也来了。斩钉截铁道:“去书房!文攻。”
沈遇顾愿夫妇二人习惯清净,故而太傅府人丁稀少,人员精简到不能再减。沈遇能文能武,当今皇子都教得了,自家孩子当然不在话下。
而顾愿德才兼备,女红才艺均是极好的,端庄起来也是挑不出错的。所以在教导一双儿女这件事上,夫妻二人一拍即合,当由他们亲力亲为。
沈遇脾性温和,又循循善诱,不论文学或者武论,兄妹二人都能当场吸收,还能举一反三发散思维。
正因如此,在这偌大的太傅府里,两人最喜欢待的地方,莫过于书房了。
侍女秋练抱着沈溪刚换下来的衣服正准备去往后院,刚一转弯便在回廊上碰到了迎面走来的顾愿。
“夫人。”秋练行了个礼,问候道。
顾愿看到秋练手里捧着的衣服,叹了口气,问道:“小姐呢?”
“回夫人,小姐和小少爷去书房了。”秋练恭敬地回答道。
她刚从小姐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两个小小的身影一前一后,跑向书房的方向去了。
“吩咐厨房准备些银耳莲子羹,好了之后送到书房里去。”顾愿点了点头,交代对方。
这两孩子这一点最让她省心,从来无需耳提面命,总是自发地汲取知识。
她有时候会有那样一种感觉,一种很刻骨铭心的感受。她觉得她这一双儿女,就像两条彼此缠绕滋滋生长的藤蔓,相辅相成,亲密无间。
“是,夫人。”秋练低头应道,随即侧了下身体。
顾愿越过她继续她向前走去,看来她又得做几件冬衣了。